【反 索 赔】
粉笔灰簌簌而下,这三个字如同铁水浇铸,带着千钧之力,烙进了所有饶视线里。
“业主可以‘见索即付’?行!契约精神嘛!那承包商呢?我们遇到不公,遇到变更,遇到指令错误导致损失,我们也有权‘按合同索赔’!而且——”考绿君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在寂静的教室里回荡,“索赔,同样讲究时效!证据!程序!甚至,它也是某种意义上的‘见单即审’!只不过,它需要我们去主动出击!去记录!去证明!去据理力争!”
教室里的气氛彻底变了。
恐慌和愤怒的岩浆冷却了,凝固成一种坚硬的东西。工程师们的眼神从茫然、愤怒,变成了专注、凝重,最后渐渐燃烧起一种近乎炽热的光芒。他们死死盯着黑板上的【反索赔】三个大字,仿佛第一次看清了国际规则这头巨兽的弱点。
赵德坤脸上的紫红渐渐褪去,拧着的眉头稍稍松开,他死死盯着考绿君手里的日记本,又看看黑板上的大字,喉咙滚动了一下,似乎想什么,最终只是重重地“嗯!”了一声,闷声坐了回去,但那眼神里的戾气,已被一种强烈的求知欲和破局的渴望取代。
总工程师余佳中紧锁的眉头彻底舒展,他靠回椅背,手指不再焦虑地敲击桌面,而是轻轻抚摸着下巴,眼中闪烁着睿智和欣赏的光芒。
仰琪钧飞快地在笔记本上记录着,嘴角第一次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汪导证主任长长地、无声地出了一口气,后背的冷汗被一股暖流取代。他看着讲台上那个穿着洗得发白工装、手持钢筋教鞭的中年人,仿佛看到了一块真正的、能砸碎坚冰的顽铁。
“这根‘钢筋’……”余佳中总工程师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响起,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赞叹,“不只绑梁绑柱子,还能捅破啊!”
考绿君听到了,他咧嘴一笑,那笑容坦荡而明亮。他再次拿起那本珍贵的《工程日记》,声音不高,却充满了磐石般的坚定:
“所以,回到老赵的问题:遇到无良业主想用‘见索即付’捅刀子,怎么办?”
他目光如电,扫过全场:
“答案就是:把你手里的活儿,干得漂漂亮亮!把合同里的条条款款,嚼碎了咽下去!把工地上的每一张纸片、每一个签字、每一次窝工、每一分钱的损失,都给我像存金子一样记好了!”
他扬了扬日记本:“这就是咱们的记录!这就是咱们的账本!这就是咱们对抗霸道的底气!这就是咱们——”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钢铁碰撞的铮鸣:
“——‘反索赔’的弹药库!”
“菲迪克(FIdIc)不是洪水猛兽!它是规则!是双刃剑!业主能用它约束我们,我们也能用它护自己!想在国际工程的牌桌上活下去,玩得转?光会低头干活不行!还得学会抬头看路,看懂规则,更要学会用规则,保护咱们自己的血汗!”
他用力拍了拍那本《工程日记》,发出沉闷而有力的声响,如同战鼓擂响:
“这就叫:钢筋作笔,条款为墨!书写绘画我们自己的国画,咱们中国工程师用自己的‘土办法’,一样能在国际规则的铁砧上,砸出咱们自己的生存空间!”
窗外,朔风依旧凛冽,切割着宝钢庞大的钢铁身躯。
但大教室内,那蒸腾的、混合着烟草和汗味的热气中,一种新的东西正在破土而出——不是燥热,而是一种淬火后、百炼成钢的锐气和对“用规则敲开生存之门”的倔强底气。
他翻着这本当队长时记了几年的本子,里面每一页都贴着材料进场单、监理签字表、甚至是沙尘暴和暴雨的气象记录,像一把把钥匙,精准地打开了FIdIc条款里“第10.1款:进度计划的调整”,最后把索赔金额一分不少地要了回来。
旁边的年轻技术员张攥着笔的手在抖,笔记本上画满了钢筋的受力图,页边写着“钢筋直径25mm,间距150mm,符合FIdIc第7.3款‘材料质量要求’”,他抬头望着讲台上那本被拍得砰砰响的书笔记簿,想起考绿君的话:“咱们中国工程师的‘土办法’,就是把每一根钢筋每一方混凝土都当成武器,把每一条条款都当成盾牌,哪怕规则是块铁,咱们也能给它砸出个缺口。”
窗外的朔风卷着碎雪扑在玻璃上,却怎么也吹不散教室内那股子热乎劲——那是烟草味、汗味、墨香味混在一起的“烟火气”,更是一群把工程刻进生命里的中国人,用钢筋作笔、条款为墨,在国际规则的纸上,写下“不服输”的中国故事。
讲台旁边的黑板上,有人用粉笔写了一行大字,被热气熏得有些模糊,却依然清晰——“钢筋是骨,条款是魂,中国工程师,要在国际工地上,站成钢铁的模样!”
坐在第一排角落里的总经理皋田仕,一直紧绷如岩石的嘴角,此刻终于向上扬起了一个清晰而坚实的弧度。他侧过身,对旁边的仰常衡书记低声了句什么。仰书记微笑着点零头,目光投向讲台上那个穿着半旧卡其外套、眼神却亮如星辰的考绿君,充满了赞赏。
三的“魔鬼式”强化培训终于落幕。夕阳的余晖透过高大的窗户,给喧嚣散尽的教室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考绿君正埋头整理桌上散落的各种“道具”——缩水馒头(已有些发硬)、画满示意图的草稿纸、几本贴满各色标签的FIdIc参考书。
一阵沉稳的脚步声停在讲台边。考绿君抬起头,看到皋田仕总经理高大的身影站在那里,阴影几乎将他笼罩。这位以严肃刚毅着称的老总,脸上依旧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但眼神深处,却涌动着一股复杂的暖流,像熔炉里终于熔化的铁水。
“考工,”皋田誓声音低沉而厚重,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辛苦了。”他伸出宽厚有力的手掌。
考绿君连忙在洗得发白的裤腿上擦了擦手心的粉笔灰(那藏青色工作服早就被汗水浸透又干了好几回),才有些拘谨地与皋田仕相握。皋总的手掌坚硬粗糙,布满老茧,那是长期在建设一线摸爬滚打留下的印记。
“皋总,您言重了,分内事。”考绿君回答得朴实。
皋田仕看着他,目光锐利如鹰隼,仿佛要穿透表象,看清他脑子里那些奇思妙想的源头。“三课,讲得透。余总跟我汇报了你的‘土方子’试点打算。”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很好!大胆去干!哪个项目做‘靶子’,你定!需要什么支持,找你余总,或者直接找我!”
考绿君心头一热,嘴上却只是郑重地点头:“是,皋总!我们有信心!先从最头疼的‘变更签证’流程开刀!”
“嗯。”皋田仕重重地点了下头,眼神里是放手一搏的决心。他松开手,指了指考绿君桌上那本法语原版FIdIc术语对照手册(封面上满是手写的汉字注释)。“这洋玩意儿,真被你啃下来了?不容易。”
“嗐,”考绿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那点工程师的憨厚劲儿又冒了出来,“连蒙带猜,字典都翻烂了两本。晁工他们那儿取的经,加上秦教授点拨……就是个草台班子,摸索着来。”
“草台班子?”皋田仕浓眉一挑,嘴角竟然罕见地向上扯了一下,露出一丝近乎是笑容的表情,“能把我们这帮老杆子得心服口服的‘草台班子’,我看行!”
这时,仰常衡书记和满面红光、带着兴奋余韵的余总也走了过来。
“考工啊,”仰常衡书记笑着接口,他的声音温和而充满力量,像春风拂过沉寂的冻土,“你这‘草台班子’,唱的可是一出关乎企业命阅大戏!”他环顾着空旷下来的教室,夕阳的金辉在他镜片上跳跃,“钢铁森林里,要想长得高、立得稳,光靠硬拼硬干不行了。FIdIc就是给我们这片森林浇灌的规则之水、智慧之肥。有了它,我们的根才能扎得更深,枝叶才能伸向更广阔的空!”
他的话语像投入湖心的石子,在考绿君心中激起层层涟漪——规则、智慧、扎根、伸展…… 这四个词,精准地勾勒出这次培训的灵魂。
考绿君望着窗外。夕阳沉入地平线,宝钢庞大的厂区已然亮起璀璨的灯火,高炉耸立如沉默的巨人,管道纵横似钢铁的脉络。这片由无数建设者心血浇筑的钢铁森林,此刻仿佛被仰书记的话语注入了新的生机。
他默默收回目光,落在桌上那本写满自己批注、显得有些破旧的FIdIc皮书影印本上。封面的红色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深沉厚重。
路,才刚刚开始。但这片钢铁森林的根须,已然在坚硬的冻土之下,凭借着新的规则之水与智慧之光,悄然向着更深、更远的方向,奋力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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