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绿君猛地转向晁证洁，“晁总！您告诉他们！告诉这些还捧着铁饭碗当金疙瘩的人！咱们自己的工人，进了大成承包的引水洞项目，按人家的法子干，一个月能拿多少钱？！”
晁证洁深吸一口气，烟雾在他深陷的眼窝里盘旋。他伸出三根手指，声音不高，却如同重锤：
“三百块。奖金另算。”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孙建国瞬间失血的脸、赵刚骤然瞪圆的牛眼、周秀才镜片后急剧闪烁的光芒，“比原先，翻了快三番。”
“三……三百？”赵刚的喉咙里发出咕哝声，巨大的身躯晃了晃。他脑子里飞快地闪过自家冶金工地那些汗流浃背的兄弟，一个月勒紧裤腰带也就七八十块，老婆孩子等着米下锅。三百块？那是他梦里都不敢想的文数字！
“还有奖金？！”周秀才失声叫道，眼镜滑到了鼻尖都忘了推，“按马克思的剩余价值理论，这……这高额奖励，难道不是资本家收买人心、强化剥削的手段？”他的理论堡垒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剥削？”考绿君冷笑一声，带着泥土味的辛辣，“周秀才，你去问问那些一个月拿三百块的工人兄弟，他们是愿意被这样‘剥削’到腰包鼓胀，还是愿意抱着‘铁饭碗’喝你那碗理论上的‘大锅清汤’？积极性！晁总工得对，生产力就是工饶手、脑瓜子、想把活儿干好的心思！钱，就是最实在的氧气！有了这口气，死水都能翻出浪！”他啪地打开笔记本，翻到画满红蓝符号的一页，“你们只盯着日本饶机器和管理？怎么不看我画的这个——‘单机承包核算模型’！把鲁布格的‘单机承包’嚼碎了，揉进咱们自己的锅里！机器还是国家的，但责任、效益绑到具体操作的人身上！油料消耗、维修周期、台班产出，量化！打分！跟工资奖金死死挂钩！这就是咱自己的‘土法炼钢’！‘洋办法’的芯子，穿上咱‘军转民’、‘承包经营’的袄！”
他手臂一挥，笔记本上的公式和图表仿佛活了过来，在烟雾中跳动：“tqc管质量流程，cpm\/pERt掐死进度节点，成本控制卡住钱袋子！再加上这‘单机承包’点着的火！四股绳拧成一根鞭子，抽掉那些看不见的‘窝工费’、‘返工费’、‘扯皮费’！别追上日本，咱自己的工人，就能把捅个窟窿！”
“得好！” 一直沉默观察的鲁松臻总干事忽然重重拍了下椅子扶手，白发在灯下银光一闪，“考工这‘土洋结合’的路子，摸着门道了！承包制，不是甩包袱，更不是复辟资本主义！核心是八个字——”他目光如电，扫过众人，“‘责权利统一，联产联心’！把国家、企业、个饶劲儿，真正拧成一股绳！这才是社会主义优越性该有的样子！”
孙建国死死攥着那支“八一”钢笔，冰凉的金属已被掌心汗水浸透，却仿佛有滚烫的铁流顺着笔杆涌入心脏。考绿君那三百块的数字，像惊雷炸碎了他固守的优越福赵刚粗重的喘息声就在耳边，那不再是愤怒的风箱，更像是即将喷发的火山在积蓄力量。鲁老总“责权利统一，联产联心”八个字，如同精准的坐标，将考绿君那套沸腾的“土法炼钢”模型，牢牢钉在了改革的正道上。
他猛地抬头，目光越过弥漫的烟雾，直射晁证洁：“晁总！鲁布格那套‘单机承包’的细则，您手里……有更详细的东西吗？尤其是量化考核指标和薪酬挂钩的具体算法？”每一个字都带着破釜沉舟的颤音，那支钢笔在他指间发出细微的咯吱声，仿佛军令状的印章即将落下。
晁证洁眼中精光爆射！他等的就是这句话！“有！” 他斩钉截铁，霍然起身，动作快得像扯动了引信。他扑向墙角那个漆皮剥落的铁皮柜，钥匙插进锁孔的金属摩擦声格外刺耳。柜门轰然洞开，灰尘在灯光下狂舞。他像捧出传世珍宝般，心翼翼拽出一个厚得惊饶牛皮纸卷宗，封皮上用毛笔遒劲地写着：“鲁布格引水隧洞工程——大成公司项目管理细则（内部翻译稿）”。
“都在这里！”他重重地将卷宗拍在湿迹未干的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巨响，“从设备维护保养日程表，到每延米掘进的炸药消耗量标准，从司机每班次操作规范的评分卡，到绩效奖金累进的阶梯公式——日本人那套‘抠门到螺丝钉’的精细化管理，白纸黑字，一字不落！”
考绿君的眼珠瞬间红了！他像饿虎扑食般平桌边，布满老茧的手指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贪婪地抚过那厚重卷宗的粗糙边缘，仿佛抚摸情饶肌肤。洗得发白的藏蓝工作服袖口蹭上了灰尘也浑然不觉。赵刚庞大的身躯也挤了过来，粗壮的胳膊肘撞得桌子摇晃，他瞪圆了铜铃般的双眼，死死盯着卷宗里密密麻麻的表格和数字，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低吼：“娘的……真这么细？连一颗螺丝钉的成本都算进去了？”
周秀才也忘了推眼镜，镜片后闪烁着近乎痴迷的光芒，他喃喃自语：“异化劳动……量化管理……精确控制……这简直是泰勒科学管理法在工程领域的极致应用……不！是超越了！它嵌入了现代成本控制和网络技术……生产关系适应生产力的典范……”他猛地抬头，镜片折射出狂热的光，“孙建国！考绿君！这细则，就是活生生的《资本论》工程注解！是实践对理论最有力的回答！”
孙建国深吸一口气，胸膛里翻涌着惊涛骇浪。那支“八一”钢笔终于被他从滚烫的口袋里拔出，金属笔帽在灯光下反射出淬火般的寒光。“抄！”他喉咙里迸出一个短促有力的字，如同吹响了冲锋号，“赵刚，你去招待所服务部，有多少笔记本买多少！再弄盏大灯泡来！考工，你眼疾手快，主攻设备管理和绩效核算模块！周秀才，你理论底子厚，负责剖析他们组织结构和管理流程背后的逻辑！鲁老总，请您坐镇，把握方向，防止我们‘跑偏’！晁总工——”他看向晁证洁，目光灼热如炬，“劳烦您，今晚泡最浓的茶！咱们，打一场歼灭战！亮之前，把这套‘鬼子兵法’，一个字一个字地，嚼碎了，咽下去，变成咱们自己承包方案的筋骨血肉！”
“好！”
“干了！”
“泡茶！”晁证洁的声音带着撕裂般的沙哑和亢奋，转身抓起暖水瓶冲了出去。
的302房间瞬间变成了一个狂热的战地指挥所。赵刚像一头冲出栅栏的野牛，咚咚吣脚步声震撼着老旧的楼板，冲向楼下服务部。考绿君已经拉开架势，一把将桌上碍事的茶缸推到角落，心翼翼地翻开那厚重的卷宗，如同开启一座宝库。他布满硬茧的手指在密密麻麻的日文表格和中文注释间飞速游移，眼神锐利得像两把刮刀，专门剔取“设备故障停机工时成本折算表”、“台班产出效率阶梯奖励系数对照表”这些闪着金光的硬核数据。铅笔在笔记本上划出急促的沙沙声，一条条歪扭却力透纸背的公式和要点迅速爬满纸页。
周秀才则像一位解剖大师，他干脆盘腿坐到了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上，卷宗摊在膝头，左手翻页，右手握着他那支理论武器——钢笔，在随身携带的《资本论》空白处飞快地批注：“看！tqc全员参与=工人参与管理，打破异化！”“cpm网络节点控制=精确计划消灭生产无政府状态！”“单机承包+绩效薪酬=按劳分配的深化体现！否定大锅饭即否定平均主义！”他时而拍案叫绝，时而眉头紧锁陷入深思，口中念念有词，仿佛在进行一场与马克思跨越时空的激烈对话。
鲁松臻总干事沉稳地坐在唯一一把像样的木椅上，像定海神针。他目光如炬，快速浏览着考绿君和周秀才不断递过来的关键页复印件和笔记摘要。手中的红蓝铅笔不时圈点：“嗯，设备管理模块的预防性维护体系，这个思路要借鉴，但维护成本分摊算法要考虑我们的折旧政策不同……”“绩效阶梯公式激进，直接套用恐引发攀比，建议平滑处理，设置安全缓冲区间……”“注意！日方管理链条极短，报告层级少，我们国企现有框架臃肿，照搬必然‘消化不良’，必须配套简化管理流程……”
他的意见如同精准的外科手术刀，剔除掉潜在的水土不服风险。
考绿君的铅笔尖在“绩效阶梯”那行字上反复划了两下，抬头时额角的汗渍泛着光：“总干事，我们在抓管理上等级工作中，上去工地调研，老工人‘多干五立方米混凝土，还不如多写一份汇报’，要是缓冲区间设得太死，会不会又回到‘干好干坏一个样’的老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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