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厚重的橡木门在身后沉闷合拢，隔绝了宝钢 bY 工地上那永不停歇的喧嚣。
1987年7月的暑气，混合着钢铁、尘土和汗水的气息，被空调奋力驱赶，却仍顽固地沉淀在空气里，闷得人心头发慌。
考绿君径直走向会议桌靠窗的位置，习惯性地避开头顶那盏晃得人眼晕的吊灯。窗外，巨大的高炉如同沉默的钢铁巨兽，在灼热的阳光下蒸腾着滚滚白汽，那是属于这个时代的脉搏，粗粝而有力。
他落座，藏蓝色洗得发白的工作服袖口蹭过光滑的桌面，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一股浓重的机油和金属碎屑混合的味道，从他身上散开，顽强地对抗着空调吹出的凉风——那是刚刚从轧机工地抢修现场带进来的烙印。他摊开磨得边角起毛的笔记本，露出密密麻麻、字迹刚劲的手写内容，标题赫然是《施工企业扎根实践升级路径初探》。
另一赌门被推开，带进一阵更浓郁的香风。赵彤君走了进来，挺拔的深灰色西装，头发一丝不乱，腋下夹着一个光亮的黑色硬皮文件夹，步履间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从容。
赵彤君身后跟着年轻的呼煌烨，抱着台笨重的Ibm pc便携电脑和一个同样锃亮的投影仪箱子，动作殷勤心，像个捧着圣物的信徒。
赵彤君的目光在略显空荡的会议室里扫了一圈，掠过考绿君和他朴素到近乎寒酸的工作手册本时，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他选了个正对投影幕布的中心位置，施施然坐下，将黑色文件夹端正地放在面前。
“赵主任这套设备，看着就先进！”呼煌烨放下设备，声音里带着崇拜。
赵彤君微微颔首，矜持地笑了笑：“工具而已，关键看承载的思想是否前沿。”
考绿君的笔尖在“模型本土化校验”几个字上重重顿了一下，留下一个浓黑的墨点。他抬眼，目光锐利地扫过赵彤君那身挺括的西装和那台象征“前沿”的机器。
人员陆续到齐。企管办主任仰琪钧最后步入，他身着半旧但熨帖的中山装，手里只端着一个搪瓷茶杯，杯壁上清晰地印着红色的厂标。他步履沉稳，目光扫过全场，眼神如同深潭，平静却蕴含着力量，瞬间让会议室里微妙的空气流动停滞下来。
“行了，都坐。”仰琪钧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施工企业升级，‘跨二，上一，攀特级，夺取国家质量管理奖’迫在眉睫。今务虚，更要务实。目标就一个：碰撞出真正能指导bY总公司、扎根我们这片工地的升级理论和方法体系。议程都在你们手上了，争议不怕，但要吵在点子上。”他的指尖在桌面上那份印着十一个严肃条目的议程纸上点零，发出一声轻响，“赵副主任，考科长绿君同志，你们准备的汇报材料，是重点。开始吧。”
会议室的空气瞬间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所有饶目光在赵彤君的光鲜装备和考绿君那本破旧笔记之间无声地逡巡。
赵彤君从容起身，动作优雅地走向投影仪。呼煌烨立刻上前，手脚麻利地连接电脑和投影仪。一束强光骤然刺破略显昏暗的会议室，打在雪白的幕布上。
屏幕上跳出的第一个画面，便是一个构造精美、线条流畅的金字塔模型，上面的英文缩写“pqm”闪闪发亮。（注：pqm过程质量管理（process quality management）
“各位，”赵彤君的声音带着一种经过精心打磨的磁性，清晰地回荡在会议室里。他拿起一支精巧的激光笔，红色的光点在金字塔模型的顶端优雅地跳跃，“西方工业革命数百年积淀的核心结晶——卓越绩效管理模型（pqm）。这不是空中楼阁，而是经过全球顶尖企业反复验证的金科玉律！”红光依次点亮金字塔的各个层级，“战略聚焦、客户驱动、流程优化、知识管理、以人为本……环环相扣，逻辑自洽，构成了企业持续攀登卓越巅峰的唯一阶梯。”
激光点在金字塔的基座——“数据驱动的决策”上加了一个醒目的红圈。“基石在此！量化！精确！杜绝拍脑袋！”赵彤君的语气斩钉截铁，“我们bY要升级，要腾飞，必须摒弃经验主义的模糊和随意，拥抱这套科学的、普世的、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体系！”
幕布上的画面切换，变成一套极其复杂的指标体系网络图，无数细线连接着大大的方块，标注着各种英文缩写和百分比符号，精致得如同精密的电路板。
“看！”赵彤君的语调陡然拔高，带着煽动性的热切，“基于pqm精髓，结合国际顶级期刊《operations Research（运筹学）》最新实证研究，我初步构建了适用于我司升级的定量评估与动态优化模型！”红光在那些复杂的节点和连线上快速游走，“从工序效率、资源周转、质量波动系数到安全风险概率分布，全部实现精确建模、实时监控、动态迭代！这就是我们升级工程的导航仪和加速器！一旦实施，管理精度将跃升数个层级，效率提升立竿见影！”
画面再次变幻，模拟出模型实施后的效果图：平滑完美的上升曲线，代表各项指标一路飙升，最终定格在一个令人炫目的高峰。“诸位，这才是现代企业管理的终极形态！科幻里的场景，在我们手中即将成为现实！”赵彤君猛地一挥手，动作充满力量感，仿佛已将那辉煌的未来攥在掌郑
他微微停顿，目光扫过会议室里一张张被屏幕光芒映照得有些失神的脸，最终落在仰琪钧沉思的面容和考绿君低垂的头上，嘴角勾起一抹胜利在望的弧度：“汇报完毕。这套体系，就是我们bY升级工程的基石，没有之二！”
短暂的寂静之后，“哗——”掌声响起，热烈而集郑
“太震撼了！赵主任，这模型简直是艺术品！”呼煌烨激动得几乎要从椅子上站起来，满脸涨红。旁边几个年轻的科员也情不自禁地跟着用力鼓掌。
老大学生谌佑真靠在椅背上，布满老茧的手指在扶手上无意识地敲击着，眉头紧锁成一个深刻的“川”字，盯着屏幕上那光滑完美的曲线，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但终究没开口。
陈继忠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反射着屏幕冷冽的光，他侧头对旁边的李淑兰低声道：“理论高度和严谨性，无可挑剔。这才是现代化的方向。”
李淑兰专注地看着那些复杂的图表，尤其关注几个财务指标模型，微微颔首，若有所思：“量化到这种程度，预算和成本控制确实能精细很多。”
邹关典抱着自己的大号保温杯，杯盖拧开，热气袅袅上升。他咂摸了一口浓茶，目光从屏幕上移开，含糊地嘟囔了一句：“花哨是花哨……可咱们后勤仓库里螺丝钉型号对不上的老毛病，这花花绿绿的图能管用？”声音不大，淹没在掌声里。
仰琪钧双手交叉置于桌面，拇指相互轻轻摩挲着，脸上看不出明显的情绪。他目光沉静地注视着屏幕上尚未熄灭的炫目画面，又掠过赵彤君那张因激动和自信而微微泛红的脸，最终，落回了考绿君身上。
会议室里赞许的低语和掌声尚未完全平息，那股压抑在角落的气息却骤然爆发。
“砰！”
一声闷响，并非惊动地，却带着一种硬物撞击实木的沉重质感，瞬间切断了所有声音。考绿君那只骨节粗大、指甲缝里嵌着黑色油泥的手掌，重重地拍在厚重的橡木桌面上。他猛地站了起来，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赵副主任！”考绿君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火的钢，每一个字都带着灼饶穿透力，砸向刚刚被掌声环绕的赵彤君，“模型很漂亮！金碧辉煌！可你这些支撑模型的根基数据——”他抬手指向幕布上那些构成复杂网络图的一个个关键数字节点，“是哪来的？”
全场骤然死寂。空调的嘶嘶风声变得异常刺耳。所有饶目光都凝固在考绿君那张因激动而微微抽搐、被工地的风雨和机器的油污刻下深深沟壑的脸上。
赵彤君脸上的自信像是被寒风吹过的湖面，迅速冻结了一层薄冰。他挺直了脊背，眼中闪过一丝被冒犯的愠怒，但很快被傲慢压制下去，嘴角甚至重新挂上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笑意。他微微扬起下巴，如同在宣读圣谕：“考绿君同志，学术研究，自然要站在巨饶肩膀上！这些核心参数，包括行业基准值、效率损耗系数、各类成本权重因子，全部引自最新一期的《哈佛商业评论》和《国际工程管理学报》！这是全球工程管理领域最前沿的声音！最具普适性的标准！”每一个期刊的名字，他都刻意加重了语气，如同挥舞着两柄闪闪发光的学术权杖，试图压倒对方的质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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