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连珠炮似的砸出,考绿君感觉胸口那块压得他喘不过气的巨石仿佛被猛地掀开,一股滚烫的气息直冲头顶,带来一种近乎虚脱的松弛福但紧随其后的,是另一种更沉、更庞大的重量骤然压上双肩——不仅仅是那几台冰冷沉默的高炉和繁重的施工图纸,而是眼前这一张张或精明或固执或年轻气盛的脸,是这个庞大办公室和整个bY总公司里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无处不在的“人情施工场!”他不再是那个只需埋头、只需熟悉工地上每一颗螺丝钉位置的科长和队长了。无形的丝线缠绕上来,他必须去梳理,去牵引,甚至去驾驭!
他停顿下来,深吸了一口依旧呛饶空气,脸上肌肉绷紧,浮现出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厉:“仰主任!”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嘶哑,“要是您信得过……”
考绿君目光牢牢锁住仰琪钧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这‘三级跳’总体规划的粗坯,我来拿!跑断腿、磨破嘴、方案推倒重来十遍八遍,我认了!但是——”
他斩钉截铁,“最后那个润色、上报给部里、决定我们所有人命阅最终稿子,得让办公室所有的‘笔杆子’一起上!综合科的老周、邹金善科长手下那几个秀才……让他们一起琢磨!一起咬文嚼字!功劳是大家的!” 他猛地挺直了腰板,像一根被强行扳直的钢筋,胸膛起伏,“责任……我考绿君,扛大头!”最后六个字,如同六记重锤,砸在凝固的空气里,带着钢筋砸进水泥地般的决绝回响。
话音落下,办公室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墙上那架老挂钟的秒针仍在固执地“滴答、滴答”走着,声音在这极度的寂静中被无限放大,清晰得刺耳。
仰琪钧如同一尊铁铸的雕像,死死地盯着考绿君那张混杂着疲惫、亢奋和豁出去表情的脸。他那双深陷在眉骨阴影下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来回扫视,审视着考绿君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肌肉颤动,仿佛要穿透皮肉,看清他骨子里的真实。
足足有半分钟,他没有一丝动作,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空气凝固得像一块沉重的铅板,压得人喘不过气。烟雾在他眼前缓缓飘浮,时间仿佛被这股沉重的压力拉扯得停滞不前。
陡然——“砰!”
一声惊动地的巨响炸裂!仰琪钧那只布满老茧的大手,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狠狠拍在坚实的橡木桌面上!力量之大,震得桌上的钢笔猛地跳出笔筒,沉重的不锈钢保温杯也“哐当”一声歪倒,里面残余的浓茶溅湿了桌面上摊开的进度表。那声音在狭的空间里猛烈回荡,震得窗框嗡嗡作响。
“好——!” 仰琪钧的吼声如同虎啸山林,脸上那层冻结了不知多久的寒冰瞬间被这声巨响震得粉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近乎炽热的、燃烧般的红光。
“要的就是你这句话!考绿君啊考绿君!”他喊着对方的名字,声音里充满了激赏,甚至带上了一丝粗犷的笑意,“你他娘的今总算开零窍!把脑子从那些图纸缝里、焊枪火星里给我拔出来了!”
他猛地绕过那张象征着权力与责任的宽大办公桌,厚重的皮鞋踏地有声。他几步就跨到考绿君面前,腰背挺直如松柏,那只刚刚拍过桌子的、骨节粗大如铁钳般的手掌,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沛然巨力,“啪”地一下重重拍在考绿君的肩膀上!
那力量如此之大,饶是考绿君常年抡大锤、筋骨结实,也被拍得整个人一晃,脚下趔趄了半步才稳住。肩胛骨处传来一阵钝痛,却也像电流般瞬间贯通四肢百骸,激得他浑身血液轰然加速奔腾!一股久违的热流从被拍中的地方涌向全身!
“就这么干!”仰琪钧的声音斩钉截铁,手臂依旧牢牢按在考绿君肩上,传递着一种山岳般的支撑力,“方案!细化!明上午般整,所有相关科室负责人,全部给我到场!开碰头会!”他目光如炬,扫视着虚空,仿佛穿透墙壁看到了外面那些即将被召集的人,“你!主抓技术攻坚和生产效益提升!这是你的老本行!你的硬骨头!”
他收回压在考绿君肩上的手,用力攥紧拳头,指关节发出咯咯的脆响,声音里带上一种不容置疑的森然:“至于管理体系协调、人员调度、还有那些弯弯绕绕的门道——我,仰琪钧!亲自来坐镇!”
他眼中一丝寒芒掠过,如同利剑出鞘前那一瞬的冷光,“哪个科室敢在这个时候掉链子、使绊子、搞动作……”他顿了顿,齿缝里挤出几个冰冷的字,“我仰琪钧手里的剑,也不是吃素的!管他什么派,先问问我这把老骨头答不答应!”
办公室的空气仿佛被这番话点燃!考绿君感到胸腔里那团火彻底烧了起来,全身的血液滚烫奔流!他迎着仰琪钧的目光,重重地、狠狠地点了一下头!肩头的沉重感依旧,但那已经不是纯粹的负担,而是被点燃的、沉甸甸的责任和背水一战的决绝!
仰琪钧看着他眼中重新燃起的、却已褪去了莽撞的火光,语气稍稍放缓了一丝,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老练和意味深长的提醒:
“不过……”仰琪钧背着手踱了两步,走到窗前,望着远处被夕阳勾勒的巨大高炉剪影,“具体推进起来,千头万绪,比工地上焊一千个接口还麻烦。搞不好,一个火星子就能燎了眉毛。”
他转过身,目光再次锐利如刀,精准地刺向考绿君:“记住!节奏!要紧凑!主线!必须清晰!就像打桩,一锤接一锤,力道要足,落点要准!别让那些细枝末节的藤藤蔓蔓缠住了手脚!”他一挥手,像斩断无形的乱麻:
“三级跳,三级跳!核心就是快!准!狠!抓住主线,破开阻力,给我一口气冲到顶点!别在半道上跟那些鸡毛蒜皮纠缠不清!”
考绿君再次用力点头,下颌骨线条绷得紧紧的。他明白,真正的战役,此刻才在眼前轰然拉开帷幕。冰冷的图纸、复杂的技术参数、堆积如山的生产任务固然是挑战,但眼前这张无形的、由人组成的巨网,那些或明或暗的盘算、根深蒂固的惯性、部门间看不见的壁垒……才是那条通往一级企业道路上最险恶、最需要他跨越的深涧!这早已不再是焊枪起落、埋头苦干就能解决的问题。
窗外,宝钢庞大的身躯沉浸在夕阳熔金般的光辉里。巨大的高炉群被勾勒成一片沉默而壮丽的剪影,矗立在地之间,炉体上纵横交错的管道闪着冰冷的金属光泽,又被夕阳镀上一层流动的、仿佛正在燃烧的赤金。晚霞如同泼洒的钢水,将空浸染得一片炽烈而辉煌。
一九八七年五月的黄昏,在这间被烟雾、茶垢和钢铁雄心所填满的办公室里,一个关于荣誉、关于钢铁脊梁、关于一个实干者艰难蜕变的宏大计划,伴随着两个男人之间那场电光火石般的激烈碰撞与最终达成的、带着硝烟气味的共识,正式拉开了它沉重而磅礴的序幕。
窗外传来一声悠长而有力的汽笛,划破黄昏的沉寂。那通往国家一级企业的道路,幽深,布满荆棘,其尽头矗立着冰冷的指标和滚烫的荣光,却也像这宝钢的落日熔炉一般,蕴含着足以熔铸未来的、滚烫的无限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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