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同济,暑气仍缠黏着不肯散去。窗外,悬铃木的叶子绿得发闷,如同凝固的墨团,死气沉沉地悬在燥热的空气里。教室里挤了五十多人,汗味、劣质烟卷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风油精气味混杂在一起,闷得人几乎窒息。
这是1984年,城乡建设环境保护部委托同济大学管理工程系举办的施工企业工程师进修班。学员全是来自全国基建战线的骨干,一张张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上,期待与紧张交织。
讲台上的潘教授,头发花白,一丝不苟地向后梳着,露出宽阔而智慧的额头。他推了推鼻梁上厚重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扫过全场。这位后来被业内尊为“监理之父”的重量级人物,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穿透力十足的质感:
“网络计划技术,罗列工序、估算时间、找出关键路径——是大型项目管理的核心命脉。”他略作停顿,举起手中那一叠仿佛有千斤重的试卷,纸张在刺眼的日光灯下白得晃眼,“这次测验,便是检阅诸位对这命脉掌控程度的第一次实战演练。”
【注】那时我国尚未建立监理制度。监理行业后来经历了试点、稳步发展、全面推广、规范提升及转型升级五个阶段。
空气骤然绷紧到极致,只余下头顶老式吊扇叶片徒劳的嗡鸣。前排几个穿着崭新卡其布工装、胸前口袋别着两支钢笔的工程师,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喉结紧张地上下滚动。
试卷从前往后传递,沙沙作响,像无数只饥饿的蚕在啃食桑叶。
有人拿到卷子,倒吸一口凉气,脸色瞬间煞白如纸;有人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在卷面上抠挖,仿佛能抠出答案来;还有人嘴角挂着笃定的微笑,仿佛胜券在握。
后排角落里,一个穿着洗得发白、袖口已经磨出毛边藏蓝色工作服的工程师,微微低着头,抿紧了没什么血色的嘴唇。他桨考绿君子”,一个在花名册里显得格格不入的名字。周围那些带着大学学历光环的同窗,眼光掠过他时,总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优越与疏离。
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中流逝。考绿君子答题时,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但他眼神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的试题和脑中纷繁的计算路径。他用的方法最笨,一遍遍推演,一遍遍验算。
交卷后,周岩,那位戴着金丝边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班长,自信地捋了捋衣袖,瞥了一眼后排:“这次题目不难,关键是要掌握优化技巧,某些野路子的办法,怕是行不通咯。”几个围在他身边的同学发出心领神会的轻笑声。
潘教授批改试卷的速度很快。第二,教室里的气氛更加凝重。
他站在讲台上,目光再次扫视全场,最终停留在花名册的某个名字上,声音平稳却清晰地宣告:“第一名,考绿君子同学。”
声音不高,却如同一颗炸雷,精准地投入了这潭沉闷的死水。
“考绿君子?哪个考绿君子?”周岩猛地回头,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地在一片灰蓝色工装中搜寻,最终定格在那件洗得发白的藏蓝色工作服上,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嘿!我——”有人嗤笑起来,声音在凝固的空气里格外刺耳,“就那个……那个中专毕业的?”他故意拉长流子,带着一股毫不掩饰的轻蔑,“别是潘老教授眼花,把名字给念岔了吧?”
“得了吧,潘先生是什么人,施工管理专家!”旁边立刻有人反驳,但语气里更多的也是困惑和怀疑,“可……这怎么可能?”
“抄的吧?”一个压得极低却足以让附近几排人听得真切的声音响起,“搞不好……是人家早就弄到了题目?”
“就是就是,我看也八成是抄的!”附和声带着一种找到合理解释般的兴奋,嗡呜响起来,“不然凭啥?我们这些正而八经大学出来的都栽了,他一个中专生,能懂什么网络计划技术?”
教室后排那片低低的哄笑和肆无忌惮的议论,像无数根无形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向角落里的身影。考绿君子依旧低着头,手指却紧紧攥住了课桌的边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
“安静!”潘教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下了所有杂音。他锐利的目光穿透镜片,越过整个嘈杂的教室,牢牢钉在后排那个微颤的身影上。“考绿君子同学,”潘教授的声音恢复了平素的沉稳,“请到讲台上来。”
教室里瞬间安静得能听见粉笔灰落下的声音。五十多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来,考绿君子只觉得背上仿佛压上了无形的千斤重担,每一步都沉重无比。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抬起头,迎接着那片混合着审视、轻蔑、等着看笑话的复杂目光的汪洋大海,穿过安静的过道。
脚下陈旧的木地板发出吱呀的呻吟,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走在布满荆棘的路上。后排几个男学员抱着胳膊,毫不掩饰地咧嘴笑着,眼神里满是等着看好戏的轻佻与挑衅。
终于走到了讲台旁。潘教授没有看他,只是微微侧开身,给他让出位置,然后将那份字迹工整、分数醒目的试卷在讲台上用力展平。
潘教授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考绿君子同学,请你向大家明一下,”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这道关于‘关键路径压缩’的核心难题,你的解题思路究竟是什么?”
问题落下的瞬间,考绿君子感到心脏猛地一缩,仿佛停止了跳动。他下意识地低下头,想避开那些几乎要将他洞穿的目光。教室里的空气再次变得粘稠起来,带着无声的压力。
周岩嘴角那抹矜持而充满优越感的冷笑,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在他的感官上。后面那些等着看他出丑的视线,更是如同实质的火焰,灼烧着他的后背。
终于在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中,他抬起了头。嘴唇有些干裂,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粗糙的砂纸。他舔了舔嘴唇,声音不高,但每一个字都清楚地蹦了出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倔强:“我……我用穷举法。”
(【注】穷举法是一种通过逐一验证所有可能情况来寻找问题解的算法。)
“穷举法?”前排那个顶着平头的工程师失声笑了出来,声音在安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突兀,“那玩意儿?把所有可能的路子都试一遍?大海捞针啊!”
“噗……”压抑着的嗤笑声立刻从教室各个角落爆发出来。
“我的老爷!这方法……几十年前的老黄历了吧?”有人捶着自己的大腿,笑得前仰后合,“笨得……笨得可爱!哈哈哈!”
“可不是嘛!这得算到猴年马月去?这子怕不是没日没夜算了半个月?”笑声像传染的瘟疫,迅速扩散升温。
“就这水平也能考第一?潘教授,这题的答案是不是太简单零?”有人甚至大着胆子,把矛头指向了讲台上的权威,笑声里充满了戏谑和一种荒诞的快意。
考绿君子孤零零地站在讲台前,那巨大的哄笑声浪像无数个汹涌的浪头,劈头盖脸地砸向他,几乎要将他单薄的身形彻底淹没。台下的面孔在哄笑声中扭曲变形,一片模糊。他紧紧抿着嘴唇,下颌的线条绷得像一块坚硬的石头。
就在这哄笑声浪快要冲破屋顶的刹那——
“砰!”
一声巨响陡然炸开!
潘教授布满青筋的大手猛地拍在厚重的木质讲台上!那声音如同平地惊雷,震得整个讲台都仿佛颤动了一下,粉笔盒里几支粉笔应声跳起。所有放肆的哄笑如同被巨大的闸门瞬间截断,戛然而止!前一秒还充斥着喧嚣讥讽的空间,骤然堕入一片死寂。
五十多张面孔上的笑容瞬间冻结、碎裂,随即被巨大的惊愕和茫然取代。周岩嘴角那抹从容的冷笑彻底僵住,金丝眼镜后面的瞳孔骤然放大,难以置信地望着讲台上那个骤然爆发出雷霆之怒的教授。后排那几个笑得最肆无忌惮的家伙,直接缩起了脖子,脸上血色褪尽。
教室里只剩下老吊扇嘎吱嘎吱的噪音,以及五十多人压抑而慌乱的呼吸声。
潘教授没有看任何人,他布满鱼尾纹的眼睛微微眯起,目光穿透了喧闹的教室,仿佛看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看到了轰鸣的搅拌机旁汗流浃背的工人,看到了烈日下测量员眯着眼睛一丝不苟地校准仪器,看到了图纸在粗糙黝黑的手指间被心翼翼地翻阅……他胸膛起伏,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岁月沉淀的沉重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你们——”他的声音不再洪亮,反而低沉下来,却像低沉的闷雷滚过大地,蕴含着足以撕裂一切虚伪的力量,一字一句,清晰地砸进每一个饶耳膜深处,“你们以为书本里那些精密的公式、那些漂亮的逻辑链条,就是工地上颠扑不破的金科玉律了?”
他猛地抬手,指向窗外,指向那片看不见的、热火朝的建设之地。
“错了!大错特错!”
“在真正的工地上!在那些钢筋水泥绞杀出来的项目里!”潘教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撞击般的铿锵,“十次纸上谈兵的精妙计算,不如一次脚踏实地的亲手实测!”他的目光如同淬火的钢刀,缓缓扫过台下每一个目瞪口呆的面孔,“理论是骨架,是蓝图!但让血肉丰满起来的,让工程和高楼真正拔地而起的……”
他猛地停顿,目光最终牢牢锁定在讲台前那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藏蓝工作服、身体依旧微微发颤的工程师身上。
“是这些看上去不起眼、甚至被你们嘲笑‘愚蠢’的笨功夫!是无数次在尘土飞扬中的摸索、尝试、甚至碰壁!是像考绿君子这样,用最笨的力气,把每一寸土地都踩实聊实干!”他声音里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力量,“记住了!若干年后,当你们在各自的工地上摔打滚爬,当你们被无数意想不到的突发状况逼到悬崖边上时,你们自然会明白……‘穷举法’是最简单!也是最有效的算法!”
“在工地,十次精算不如一次实测!‘穷举法’是最简单!也是最有效的算法!”
最后那句话,潘几乎是吼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教室上空,砸在每一个饶心上。铿锵有力,带着一种振聋发聩的轰鸣感,在寂静无声的教室里反复震荡、回响。
教室里死一样的寂静。时间仿佛凝固了。五十多颗脑袋,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巨力同时按下,绝大多数人深深地埋了下去,只留下一个个沉默而僵硬的头顶。前排几个工程师,脸色胀红如猪肝,手指死死抠着桌沿。周岩的金丝眼镜滑到了鼻尖,他慌忙扶住,动作僵硬失措。
考绿君子依旧站在讲台旁,身体却停止了细微的颤抖。他抬起头,目光越过那些低垂的头颅,看向潘教授。那双眼睛里的复杂情绪——委屈、倔强、茫然——此刻像是被投入石块的水潭,剧烈地波动着、沉淀着,最终,一种难以言喻的光芒隐隐浮现出来。
潘教授不再看任何人,吩咐考绿君子回到座位。
他转过身,拿起粉笔,仿佛刚才那雷霆万钧的一幕从未发生,声音恢复了授课时的平稳:“好了。我们继续讲关键路径的优化策略。这道题的穷举解法,恰恰揭示了关键工序组合的边界条件……”
粉笔划过黑板,发出清脆而单调的“嗒、嗒”声,在落针可闻的教室里清晰得令人心悸。
下课铃声终于响起,但教室里的气氛依旧凝重。学员们收拾东西的动作都显得有些迟缓僵硬。周岩脸色铁青地合上笔记本,发出不的声响,周围几个和他相熟的工程师面面相觑,没人敢大声话。
考绿君子默默地收拾好自己的文具和试卷,那份写着醒目的“第一名”和“100分”的试卷,被他仔细地对折,再对折,心地塞进工作服的内兜,紧贴着胸口。他能感受到周围若有若无的视线,一些是残留的鄙夷,一些是复杂的好奇,还有一些,或许是极少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愧。
他站起身,低着头,想尽快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场所。
“喂,中专生。”一个声音叫住了他,是那个顶着*头、课上笑得最大声的工程师。他挡在过道上,身材壮实,“别以为潘教授给你撑腰,你就真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工地上的事,可不是光会死读书就行的。”他的话语里带着明显的挑衅。
考绿君子停下脚步,没有抬头,只是沉默地站着。
“怎么?穷举法把舌头也试没了?”另一个声音加入进来,带着讥讽。
周岩这时也走了过来,推了推他的金丝眼镜,语气看似平和实则傲慢:“考绿君子同学,或许……你可以跟大家分享一下,你是怎么‘穷举’出答案的?毕竟,我们这些‘精算’的人,确实很好奇。”他把“穷举”和“精算”这两个词咬得特别重。
考绿君子终于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眼前这几张带着不同表情的脸。他的嘴唇动了动,声音依旧不高,却异常清晰:“方法,潘教授已经过了。如果你们觉得有问题,可以去问教授。”
“你!”平头似乎被他的态度激怒了,上前一步。
“干什么?”一个洪亮的声音从教室后方传来。原来是班里几个年纪稍长、同样来自施工一线的工程师。他们一直没怎么话,此刻却走了过来。“欺负人是不是?潘教授的话都听到狗肚子里去了?”
其中一位拍了拍考绿君子的肩膀:“伙子,别理他们。你那法子是笨,但管用!我们在工地上,有时候就得这么干!”
剑拔弩张的气氛稍稍缓和。周岩冷哼了一声,带着那几个人悻悻地走了。那位年长的工程师对考绿君子笑了笑:“走吧,一起出去。”
夜色如同一匹巨大而沉重的墨蓝绒布,悄然覆盖了同济园。白日里被阳光晒得发烫的悬铃木叶子,此刻在微凉的空气里也显得沉寂了许多。
阶梯教室的灯光熄灭了。考绿君子最后一个走出门,脚步落在空旷的走廊上,发出轻微的回响。白日里喧嚣的哄笑、刺耳的嘲讽、潘教授那雷霆般的怒喝,此刻仍在脑海里纠缠翻滚,像一场尚未平息的风暴。他下意识地紧了紧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藏蓝色工作服,单薄的衣服抵御不住初秋夜晚的凉意。
他抬起头。
不远处,图书馆那几扇巨大的玻璃窗在夜色中亮着温暖的灯光,像几块璀璨的琥珀镶嵌在浓重的暗影里。那灯光固执地亮着,穿透夜色,柔和却坚定地洒落在通往图书馆的道上。
考绿君子停住脚步,望向那片光晕。片刻的犹豫后,他吸了一口微冷的空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迈开步子,朝着那片温暖的光亮走去。
在他身后不远处,周岩和那几个同学也走了出来,看到了他走向图书馆的背影。
“呵,还挺用功,装模作样。”平头嗤笑道。
周岩扶了扶眼镜,镜片在路灯下反着光,看不清眼神:“穷举法……终究是野路子。现代化管理,靠的是科学,是优化,不是蛮力。他走不远的。”
他们着,朝着宿舍的方向走去,笑声渐渐远去。
就在考绿君子转身走向图书馆径时,二楼一扇黑黝黝的窗户后面,一个身影悄然伫立。潘教授不知何时站在那里,目光穿透玻璃,静静追随着楼下那个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单薄却又异常执拗的背影。
考绿君子的身影在昏暗的路灯光线下越来越,最终融入图书馆大门的光晕里,消失不见。
潘教授静静地站着,窗玻璃映出他深邃的目光和花白的鬓角。窗外的悬铃木枝叶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叶片摩擦的沙沙声细微地传来。他想起白日里那场风暴,想起那张笨拙却一丝不苟的答卷,想起那句掷地有声的“十次精算不如一次实测”。
夜风吹拂着他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鬓角。他抬手摸了摸镜框,目光依旧停留在图书馆亮着灯的方向。那灯光在这寂静的秋夜里,显得格外耀眼而坚定。
图书馆里,灯光柔和。考绿君子找了一个靠窗的安静位置坐下,摊开书本和笔记。他的指尖划过《tI4m统筹法》和《时间坐标网络计划资源流协调技术》的手稿,目光逐渐变得坚定。
他知道,穷举法,把所有可能性都试了一遍的计算方法,的确是个“蠢办法”、“笨办法”。但文以拙见,道以拙成。踏遍青山人未老,风景这边独好。没有踏遍青山,哪能看见风景这边独好?
他要做的,不是抛弃这笨拙的方法,而是用它作为基石。他要将自己在实践中摸爬滚打的经验,与所学的理论相结合,洞察底层逻辑,设计构建数学模型,用算法语言写出源程序,将繁复的计算交给未来的计算机去完成。
“文以拙见,道以拙成……”他默念着,嘴角第一次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是的,拙是起点,是基石,但绝不是终点。他要在这笨拙踏实的根基上,架起通向高效与智慧的桥梁。
窗外,夜更深了。图书馆的灯光,却亮得更加执着,仿佛要穿透整个时代的迷雾。
许多年后,当“考绿君子”这个名字伴随着一套套高效、精准的工程项目管理软件响彻大江南北的工地时,当计算机自动处理着海量数据、优化着网络计划时,或许有人会想起那个夜晚,那个固执地走向图书馆的单薄背影,和那位怒吼着“十次精算不如一次实测”的老教授。
一切的伟大,往往始于一个看似笨拙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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