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护车尖锐凄厉的呼啸声骤然撕裂了宝钢工地上空凝固般的凝重，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短暂而混乱的涟漪。担架上老工人因剧痛而扭曲痉挛的面容，周围工友们因恐惧和愤怒而绷紧、变形的脸庞，混杂着泥水的土腥气和钢铁结构散发出的冰冷坚硬气息，构成了一幅令人窒息的画面。
考绿君子拨通急救电话的手指稳如磐石，但眼底深处却翻涌着压抑的风暴——这绝不仅仅是一次工程险情，更是凝聚的人心所构筑的堤坝面临溃决的危机信号。
工会主席黎亭桧一把拽过身边面色煞白、手足无措的张干事，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张干事！立刻跟车走！人，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救回来！家属那边，你亲自去安抚！要钱要人，先应下来，稳住局面，我处理完这边马上就到！”
张干事用力地点着头，几乎是跑着冲向刚刚停稳、后门敞开的救护车。
考绿君子深吸一口气，环视着惊魂未定、窃窃私语的人群，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工地上持续的嘈杂：“同志们！搞工程，搞施工，哪能指望一路坦途？磕磕绊绊，事故险情，都是前进路上难以完全避免的荆棘！”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过担架消失的方向，语气陡然沉凝下来，“要奋斗就会有牺牲，这话一点不假。可牺牲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千千万万人民的利益！是为了让我们的国家、我们的同胞不再受穷受苦！我们在这里流的每一滴汗，甚至每一滴血，都要有价值，都要浇灌出未来的钢铁长城！”
他猛地提高了声调，话语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穿透人心的力量：“现在，不是缩头害怕的时候，更不是怨尤饶时候！当务之急，是如何把眼前的损失降到最低！如何确保后面每一个并肩作战的兄弟的安全！这才是对得起人民的重托，对得起我们自己肩负的使命！”
荪云昌经理脸上的肌肉难以自抑地抽动了一下，额角的冷汗在阳光下闪着光，还未干透，他猛地转向考绿君子，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急迫：“考工！你是处理地基难题的老手了，流沙、管涌、软土，哪一样你没经手过、没啃下来过！你，现在怎么办？大家都听你的指挥！”
一直紧锁眉头、面色严峻的党委书记宗楚恴也立刻接话，语气中带着对考绿君子过往辉煌战绩的充分肯定和倚重：“没错！考工，厂区混铁车解体坑那片烂泥塘，河浜淤泥地基，不就是你当年硬生生啃下来的硬骨头？你的经验，就是咱们攻坚克难的底气！”他的目光随即投向一旁沉默思索的公司总工程师蔺端浩。
蔺总工程师用力推了推鼻梁上厚重的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透露出对考绿君子专业能力的深厚信任和此刻的全力支持，他直接点了考绿君子的名，话语简洁有力：“考！情况紧急，别犹豫了！你当年研究实践出的那套对付地基流沙、管涌、软土的配方和工法，效果是有目共睹的！大胆处理！方案你来定！我们全力支持！”
考绿君子深吸一口气，胸腔起伏，目光在蔺总和日方专家藤田一郎严肃的脸上快速掠过，随即挺直了腰板，谦逊中透出不容置疑的果决：“好！我来处理。时间紧迫，若有考虑不周、处置不当之处，恳请蔺总、藤田先生不吝指正，及时补台。”
他语速陡然加快，指令清晰明确如战场军令：
第一步，立即封锁险情核心区，警戒范围半径扩大五米！无关人员全部强制撤离！
第二步，应急物料组组长听令！按我即刻开出的物料清单，三十分钟内，泥浆泵、速凝剂、级配砂石必须全部灾现场！延误一秒，唯你是问！
第三步，抢险突击队队长集合队员，跟我上！严格按照坐标图标注位置，精准打孔注浆！过程中，如有任何异常，哪怕是指甲盖大的渗水点，也必须立刻报告！不得有丝毫延误！”
他快速下达完指令，侧身向蔺端浩微微颔首，保持着对技术权威的尊重：“蔺总，您看这样部署安排是否可行？请您把关。”
蔺端浩眼中精光一闪，用力点头，语气斩钉截铁：“甚好！考虑周全！就按考工的办！所有人，动作要快！争分夺秒！”
一旁的藤田一郎先生一直凝神倾听，此刻也上前一步，对着考绿君子微微鞠躬，语气带着真诚的钦佩：“考工程师，您的方案非常专业且及时有效。坦白，我们团队之前提供的配方，也是在借鉴贵方宝贵实践经验的基础上，结合本地具体地质特点做了一些适应性改进。这次能为解决贵方遇到的紧迫难题提供一些参考和协助，我深感荣幸。”
藤田一郎随即转向蔺端浩，再次深深鞠躬，语气带着沉痛的歉意：“蔺总工程师，同时，我必须为我们团队对长江口沉积区第四纪软土层复杂性——尤其是其厚度分布极不均匀、流沙透镜体发育异常活跃、渗透系数在微尺度内变化剧烈等关键地质因素——的预估严重不足，向您和贵公司表示最诚挚的歉意！正是我们前期勘察工作的疏失，未能充分揭示这些高风险点，客观上加重了这次险情的突发性和处置难度。”
蔺端浩用力一摆手，语气斩钉截铁，将一切客套和追责暂时压下：“藤田先生，客套话和检讨都先放一放！现在只认准一条：中日双方，同心协力，拧成一股绳，把工程安全保下来！把坑填平，把基础打牢！其他的，等险情彻底排除后，咱们再坐下来掰开了揉碎了谈！”
荪云昌经理立刻接口，声音洪亮如钟，压过现场所有嘈杂：“各单位都听清楚了！就按考工方案坚决执行！物料、设备、人力，后勤保障组给我全力跟上！哪个环节敢掉链子，我唯谁是问！立即——行动！”
……
命令如山倒，整个庞大工地瞬间被重新激活，巨大的吊臂再次沉稳地转动起来，泥浆泵低沉有力的轰鸣迅速取代了人群的恐慌低语。
考绿君子身先士卒，泥浆没过脚踝，指挥若定。汗水混着泥浆，在每个人脸上肆意流淌，勾勒出坚毅的线条，混乱已被钢铁般的秩序取代，绝望被背水一战的决心全然荡涤。险情，终于在专业、果断的应对和众志成城的紧密协作下，被强行按回了大地深处。工程建设的钢铁巨轮，重新碾过泥泞，发出轰隆巨响，坚定地向前滚动。
……
三后的上午，和煦的阳光透过党委书记宗楚恴办公室宽大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明亮跳跃的光斑，空气中似乎还隐约残留着一丝消毒水和钢铁混合的工地特有气息，无声诉着不久前的惊心动魄。
党委办公室主任程乔贞轻轻敲门进来，对正伏在堆满文件的办公桌上奋笔疾书的考绿君子道：“考工，宗书记让你马上过去一趟，”她语气顿了顿，补充的语调带着不容耽搁的意味，“就现在，手头的事先放放。”
考绿君子闻声放下笔，心头不由自主地微微一紧。他迅速整理了一下沾了些许干涸泥点的工装前襟，抚平褶皱，快步走向那扇象征着权力核心的书记办公室门。
宗楚恴正背着手站在窗前，凝望着窗外重新焕发活力、热火朝的工地景象，吊塔林立，焊花飞溅。听到敲门声，他缓缓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疲惫，但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如鹰隼。
“考工，来，坐。”他指了指办公桌对面那张略显陈旧的皮质沙发，自己也坐回宽大厚实的办公椅里，身体深深陷进去，“前几的险情，真是惊心动魄啊，硬生生把我们之前那个关于新技术革命对策的重要讨论彻底给冲散了。今总算能喘口气，咱们接着聊。你那在会上没来得及完的想法，关于公司未来发展的那部分……接着，我仔细听听。”
他拿起桌上那个印着红字“先进工作者”的旧搪瓷缸，呷了一口浓得发苦的茶。
考绿君子在沙发上坐下，腰杆习惯性地挺得笔直，双手规矩地放在膝上。他心中念头电转，快速盘算着：宗书记此刻重提这个话题，绝非工作间隙的闲谈。这分明是在为公司明年的战略定位和发展方向进行摸底、进行深层次的思考！表面看似轻松的“聊聊”，实则字字句句都关乎着公司未来数年的重大决策走向。自己此刻一句话出去，万一被采纳，最终结果却证明是错的……那后果，绝非“吃不了兜着走”那么简单！
五七年那场运动的惨痛教训，像一道无形的沉重枷锁，始终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背上，让他如履薄冰；更别提那个悬而未决、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般高悬的家庭问题……他感觉后背的凉意似乎又渗了出来。
宗楚恴看着考绿君子陷入沉默，眉头微不可察地挑了一下，放下茶杯，语气刻意放得轻松随意，试图缓和气氛：“怎么？有顾虑？怕错话挨板子？放心！今就是务虚，解放思想，畅所欲言！对了，给公司立了功，我记着！错了，塌不下来！我宗楚恴保证，不抓辫子，不打棍子！想到哪到哪，就当老朋友聊，啊？” 他脸上甚至努力挤出一丝宽厚温和的笑容。
宗书记这番推心置腹的承诺，像一股暖流，瞬间冲淡了考绿君子心头的寒意，一股由衷的感激之情油然而生。知遇之恩，信任之重，让他胸口微微发热，责任感更甚。
但越是如此，他越不敢信口开河，唯恐辜负这份信任。脑子里的齿轮飞速转动，反复权衡着即将出口的每一个字的分量和可能引发的连锁反应。不点什么，显然过不了眼前这关！什么？技术！对，还是从最熟悉、最不容易出错的技术领域切入最为稳妥，也最能切中当前公司的要害。
“书记，”考绿君子清了清嗓子，决定从刚刚亲身经历的险情这个鲜活案例切入，作为论点的有力支撑，“这次管涌险情，您看……它的根子，根本问题究竟出在哪？”
宗楚恴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被重新勾起的愠怒，他猛地一拍扶手：“还能出在哪？施工科！武常法！他娘的！要不是这个马大哈把关键坐标点标错，能捅出这么大篓子？差点害死老师傅！我看他就是这次事故的罪魁祸首！必须严惩！”
考绿君子微微摇头，语气平和但异常坚定，带着技术干部特有的严谨：“书记，严格来，这还不是既定事实的‘事故’，是‘险情’，是千钧一发之际被我们扑灭的‘未遂事故’。”
“嗯？”宗楚恴眯起眼睛，锐利的目光审视着考绿君子，“你这是在替他开脱责任？”
“不敢，书记。我只是就事论事，分析问题的本质。”考绿君子迎着书记审视的目光，毫不退缩：
“施工科武常法的错误操作，确实是导致这次险情爆发的直接原因和表面原因。这点毋庸置疑。但，它是不是最深层的本因？如果是本因，那么给武常法一个严厉处分，甚至撤了他的职，就能一劳永逸地保证类似的事故不再发生？”
“邯礼军，您还记得吧？原一队技术副队长，去年几乎一模一样的场景，也是因为基础定位测量出现重大错误，造成损失，被免了职。这才过去多久？同样性质的问题，换了个人，又原封不动地重演了一遍！还是坐标定位错误！这背后反复出现的根子，到底是什么？我们难道不应该深挖一下吗？”
宗楚恴被这连续的诘问顶得一滞，脸上闪过一丝烦躁，略显不耐地挥了挥手：“嗨！你看你，我们今是讨论公司未来的大方向，是关乎新技术革命的战略问题！这本来是务虚，是高瞻远瞩地展望未来！你怎么又绕回这些具体业务、这些鸡毛蒜皮的细节上去了？跑题了，考工，跑题了！”他试图把话题强行拉回自己预设的“正轨”。
考绿君子丝毫没有动摇，他挺直腰背，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紧紧盯着书记，仿佛要将自己坚定的信念毫无保留地传递过去：
“书记，我认为我们的话题完全切中要害。那份《新技术革命对策性讨论（转发内参）》文件，洋洋洒洒几万字，核心要点归纳起来主要有几个方面：首先是微电子技术，它推动计算能力的飞跃；其次是生物工程，涉及生命科学的突破；还有新材料，聚焦于创新材料的研发；以及最关键的信息革命，它正重塑整个社会结构。”考绿君子喝口水。
“新材料这一块明确归口于建筑材料工业部管理，我们作为工程企业，受限于职责分工和资源分配，基本无法直接涉足或施加影响。而剩下的领域，尤其是信息革命，对我们宝钢建设的当前项目进度，对我们SGS公司的长远战略规划，是决定生死存亡、能否抓住机遇或避免被时代淘汰的核心关键！”
“这场信息革命如同一股不可阻挡的全球性海啸，正以雷霆万钧之势冲击着每一个传统行业，带来前所未有的颠覆性挑战，迫使企业重新审视运营模式！然而，换个视角审视，对我们这样正处于建设关键期的大型工程企业而言，这恰恰是千载难逢、实现跨越式发展的绝佳机遇。”
“我们可以通过引入先进信息技术，优化项目管理流程、提升生产效率、降低综合成本，从而在行业变革中抢占先机，创造前所未有的竞争优势和价值提升。”
“哦？”宗楚恴眼中精光一闪，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坐直了些，身体微微前倾，“机遇？具体看！怎么个机遇法？”他显然被“机遇”这个充满诱惑力的关键词触动了敏感的神经。
“书记，”考绿君子语气变得斩钉截铁，右手有力地指向窗外那片刚刚平息了险情、机器声依旧轰鸣的工地，“这次管涌险情，其反复出现的深层本因，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信息’处理失败问题！是信息流在关键环节发生了致命的堵塞和扭曲！”
宗楚恴一愣，眉头紧锁：“信息？这……这话怎么讲？信息还能引起管涌？”他显然对这个新颖的切入点感到困惑。
考绿君子站起身，大步走到办公室墙上的大幅精密施工图前，用手指精准地点着图纸上一个被红笔圈出的关键位置：
“您看，设计图纸上标注的这个核心坐标点，正是地下魔鬼流沙区的精确位置。要把它从设计图上采用的绝对坐标系，准确无误地换算成现场施工人员能直接使用的相对坐标系，需要经过一系列复杂的三角函数计算和坐标转换。角度、距离、高程差，任何一个数字的数点后几位算错，或者使用的计算工具（比如计算尺、算盘）本身精度不够，最终结果就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施工科武常法这次标错的那个致命坐标点，和我们抢险时通过紧急复测找到的那个正确点，在同一个基坑的坐标图上，简直是南辕北辙！一个指向地狱深渊，一个指向安全生门！这就是信息在传递、处理、转换过程中存在的巨大瓶颈！它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卡住了我们工程质量和安全生产的脖子！”
他猛地转过身，目光如炬，直视着宗楚恴，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指向未来的力量：“这就是我们上次聊时，我反复强调的那个核心——计算机！书记，计算机它就是打开这个死结的金钥匙！是让我们彻底摆脱这种低效、高风险、反复在低级错误上栽跟头困境的唯一科学捷径！我们必须痛下决心，成立SGS公司自己的计算中心！投入力量，把复杂的坐标换算、力学计算标准化、流程化，做成连普通施工员都能一目了然、按图索骥的‘傻瓜’操作手册！把公司积累的所有设计图纸、工程参数、设备技术明，全部进行电子化录入、标准化存储管理！让宝贵的技术信息像工地上的自来水管网一样，需要时一拧龙头，随用随取！快速、准确、零误差！让信息瓶颈——彻底见鬼去吧！”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积郁已久的块垒和对未来的热望尽数倾吐出来，最后掷地有声地总结道：“这次代价巨大的险情，本可以也本应该被消灭在萌芽状态！问题的根源，就在于我们信息处理手段的原始和落后！未来的钢铁巨舰，必须建立在高效、精准、奔涌不息的信息洪流之上！否则，我们永远只是在泥潭里打转，用血肉之躯去填技术的鸿沟！”
他话音落下，会议室里骤然陷入一片凝重的寂静，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宗楚恴书记缓缓抬起头，目光如深潭般沉静，却透出一丝被点燃的火焰。他沉默片刻，手指轻轻敲击桌面，发出笃笃的声响，像是在权衡每一个字的重量。终于，他开口，声音虽不高，却字字铿锵：“你的剖析，直指病灶。信息瓶颈不破，我们就是戴着镣铐跳舞——再宏伟的蓝图，也会在低效中化为泡影。”
他顿了顿，语气陡然升温，“但变革不是口号，它需要铁腕的决心和脚踏实地的步伐。后就召开党委务虚会扩大会议，讨论研究公司未来的大方向，和新技术革命的战略问题。特邀你参加务虚会到时候你可以放开你的想法和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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