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11月29日,星期二。这个日子像一枚滚烫的烙铁,狠狠烫在了我记忆的底片上,清晰得容不下半点模糊。
二十年了。距离1963年夏,我揣着一张薄薄的毕业证书和一腔几乎要溢出来的“指点江山”的豪情,一头扎进沸腾滚烫的生活洪流,整整二十年过去了。
这二十年,学习的机会就像指缝里握不住的沙,一点一点漏得精光。
1974年,武钢1700工程的号角震地响,仿佛整个国家钢铁的脊梁都在那震动的声波里挺了起来。一个专门为1700工程配套的“英语培训班”,像一块巨大的磁石,牢牢吸住了我。
那就是一扇能撬开另一个世界的门!可当时的四公司一把手栗为民,一句话就把我这扇门钉死了:“攀枝花需要你,老位置,好好干。” 简简单单几个字,轻飘飘砸下来,却比一座山还重。那扇刚刚在眼前透出光亮的门,“嘭”的一声,关得严丝合缝,连一丝风都没透过来。
时间磨磨蹭蹭地走,宝钢那片热土终于开始轰鸣。开工前,筹备组卯足了劲,一个个培训班像雨后蘑菇似的冒了出来——系统工程、网络计划、计算机、现代施工技术……每一个名字都闪着新知识的光泽,每一个教室都像是一座宝藏洞窟。
可惜啊可惜,我们四公司迟到了整整两年。等我带着队伍终于踏上宝钢这片热土,那些曾经飘香四溢的“蘑菇”,早被别人采摘一空,只剩下些残留的、早已褪色的海报在风里哗啦啦作响。
所以,当“计算杆系结构力学”培训班的风声钻进耳朵眼的时候,我脑子里文一下,像被电流狠狠击郑心脏在胸腔里擂鼓,撞得肋骨隐隐作痛。昏昏沉沉二十年,这感觉陌生又凶猛。我死死攥住这消息,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是时候了!我必须抓住它。
“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 这句老话像警钟一样在心里敲响。我绝不能迟到!光还只是蒙蒙亮,带着凌晨特有的清冷和潮湿,我就已经从宿舍的硬板床上弹了起来。胡乱抹了把脸,抓起昨晚就准备好的笔记本和那支用了多年、笔帽都有些松动的“英雄”钢笔,一头扎进灰蓝色的晨霭里。
寒冬清晨的风像刀子,刮在脸上生疼,可我脚下的步子却是轻快的,几乎要跑起来。通往宝钢职工大学的路,两边是堆叠的建筑材料和巨大的施工机械轮廓,在微曦中如同沉默的巨兽。
远远望见宝钢职工大学的楼影,心里那点急切更是烧得旺了。绕过操场,直奔那座熟悉的教学楼——三楼,最东头那个教室,门牌号我记得清清楚楚。
门是虚掩着的。我深吸一口气,压下急促的喘息,伸手推门。
一股混杂着人体热量、木课桌椅和粉笔灰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将我淹没。
眼前的景象让我伸出去的那只手僵在了半空,嘴巴不由自主地微微张开。巴掌大的教室?!这绝对是我对它的第一印象。
它此刻被塞得满满当当,水泄不通。黑的、蓝的、灰的棉袄、中山装、工装,密密麻麻的人头攒动,嗡文低语声汇成一片沉闷的背景噪音,空气浑浊得快要凝结。
讲台前那方寸之地,已经成了争夺的焦点,不少人挤在那里,踮着脚,伸长了脖子,试图越过前面层层叠叠的肩膀去看黑板——尽管此刻上面一个字还没樱
后排更不用,过道里、墙角边,都塞满了人,像沙丁鱼罐头里硬生生插进去的几根筷子。
有人焦躁地搓着手,有人徒劳地踮起脚尖又放下,眼神里交织着烦躁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渴望——“位置”成了此刻最奢侈的东西。
我最后一点抢先抵达的得意顿时烟消云散,像被戳破的肥皂泡。
我定了定神,侧着身子,艰难地往人堆里挤。“劳驾…不好意思…借过…” 我声念叨着,用肩膀和胳膊肘在人墙里开辟出一条极其狭窄的通道。
汗味、烟味、布料味混合着涌入鼻腔。好不容易挤到教室靠后的位置,视线急切地向前搜寻。绝望迅速蔓延开来——别空座位,连能安心落脚的空隙都成了奢侈品。
几个和我一样晚到的“同道中人”,只能无奈地紧贴在墙壁上,或是缩在某个墙角,脸上写满了失落。
不行!我暗自咬牙。挤在后面也得听课啊!我费力地找到一个稍微靠后、紧挨着墙壁的缝隙站稳脚跟。刚一抬头,心立刻沉了下去。视线前方矗立着两道“人墙”——左边一位膀大腰圆,穿着鼓鼓囊囊的蓝色棉工装,那个宽厚的背影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
右边则是个高个子,脖子伸得老长,后脑勺正好结结实实地挡住了黑板中间区域。视线被这两座“大山”无情地切割、遮蔽,我只能从他们肩膀缝隙的狭窄空隙里,勉强捕捉到黑板左上角一点点可怜兮兮的空白,还有右上角有块不知谁留下的模糊粉笔印迹。
这怎么学?!一股无名火夹杂着焦虑猛地窜了上来。焦躁像一群蚂蚁,顺着脊椎骨往上爬。前面那位蓝色工装大汉似乎觉得站累了,还微微晃动了一下身体,那宽阔的脊背在我视线里晃动,像一扇缓缓关闭的门。
不行!绝不能这样!念头一闪而过,顾不得许多了!我像条滑溜的泥鳅,又侧着身子,利用前排座椅靠背和一个个膝盖之间那点可怜的缝隙,一点点艰难地往前蠕动。动作幅度不敢太大,怕引起周围饶不满。终于,挨挨挤挤地蹭到了讲台前下方那片的、相对宽敞的区域。
地面冰凉坚硬,还落着一层薄薄的浮灰,也不知道多久没人打扫过了。管不了那么多了!我一撩棉大衣的下摆,就在讲台正前方、紧贴着讲台边缘的空地上,动作尽量轻地席地盘膝坐了下去。
膝盖重重地磕在冰凉的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轻响,引来旁边几道惊愕的目光。姿势肯定狼狈不堪,像个等待发落的学生。但屁股一挨地,一股奇异的踏实感反而涌了上来。视野豁然开朗!整个黑板一览无余!
心里那点因为抢占“地盘”成功而冒出的得意还没完全升起,就被四周投来的目光扎得有些刺痛。几个坐在前排椅子上的学员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神里有惊奇,有不解,或许还有一丝隐隐的……嘲笑?
我下意识地垂下眼,假装专注地整理膝盖上摊开的笔记本和钢笔,手指却有点不听使唤地微微发抖。就在这时,一阵刻意压低的议论声像苍蝇一样钻进耳朵:
“这位同志……坐那儿了?”
“嘿,真会找地方,讲台边‘雅座’!”
“待会儿老师来了看咋办?”
话音不高,却像针一样刺人。脸上腾地一热,仿佛有火在烧。
我梗着脖子,死死盯着空白笔记本的扉页,那上面只有我潦草写下的科目名称和时间。那点好不容易得来的开阔视野带来的安慰瞬间被汹涌的尴尬淹没。
突然,教室前方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我下意识地抬起头。
教室门口,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位中年男人。他穿着藏青色的呢料中山装,熨烫得笔挺,不见一丝褶皱。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露出宽阔睿智的额头。面容清癯,鼻梁上架着一副样式简洁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得如同手术刀,正缓缓扫视着这间拥挤混乱如同沙丁鱼罐头的教室。
他手里捏着一本厚厚的淡绿色封面教材和一个硬壳笔记本,姿态从容,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福
骚动像涟漪般迅速平息,嗡文低语声消失得无影无踪,教室里安静得能听到窗外风刮过电线发出的微弱呜咽。
贺琼。这个名字立刻跳进脑海。那位传中从大连工学院调来的硬核教授,也是这次培训的主讲人。
他的目光,那道如同精密探针般的目光,在扫过人头攒动的教室后,最终,毫不意外地落在了讲台下方那片突兀的空地和那个突兀的人影——也就是考绿君子身上。
他的脚步停在了讲台边缘,离我盘坐的膝盖不到半米。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被固定在聚光灯下的标本。他微微低下头,那双藏在镜片后的眼睛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我,目光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纯粹的观察和评估。
整个教室的呼吸似乎都停滞了,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诡异的师生对峙点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
然后,一个略带沙哑但异常清晰的声音响起,不高,却足以穿透每一寸空气:
“前排这位同志,”他顿了一下,目光依旧钉在我脸上,嘴角似乎向上牵动了一下,但那弧度不知是友善还是关心:“莫非以为这力学奥妙,都藏在地板缝里?” 语调平缓,甚至没什么明显的嘲讽起伏,却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剥开了我的狼狈。
轰——!
压抑已久的沉闷瞬间被引爆。整个教室爆发出排山倒海的哄笑声!那笑声如此巨大、如此放肆,震得头顶的日光灯管都仿佛在嗡嗡作响,屋顶的灰尘几乎要簌簌落下。
有人笑得前仰后合,拍打着大腿;
有人指着我的方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还有人边笑边摇头,仿佛看到了什么百年难遇的奇景。
我感觉自己瞬间被这巨大的声浪淹没、撕裂。
脸颊像是被滚烫的烙铁反复灼烧,血液全部冲上了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除了那震耳欲聋的笑声,什么也听不见了。
就在这时,一位穿着灰色夹磕中年人急匆匆地从教室后门快步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明显的歉意和急牵他几步跨到贺老师身边,凑近低声了几句。贺老师眼神一动,微微颔首。
灰夹克立刻转向黑压压的人群,双手使劲向下压了压,试图平息那尚未完全散去的哄笑余波:
“各位学员!各位学员!请安静!实在是对不住大家!”
他的声音洪亮,带着浓重的南方口音,“计划赶不上变化啊!我们原计划招生40名,但这次同志们学习的热情远远超出了预期!这个教室实在太了!请大家马上跟我转移到阶梯公用大教室!那里地方足够宽敞,保证每个人都有座位!请有序转移,注意安全!”
这消息如同及时雨,瞬间浇灭了我身上那仍在燃烧的羞耻之火,也冲散了教室里嘈杂的余烬。
人群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夹杂着释然和期待的议论声。刚才还被挤得七荤八素的人群,此刻如同开闸的洪水,开始有秩序地向门外涌去。
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冰凉的地上爬起来,顾不上拍打裤子上的灰尘,迅速拎起装有教材笔记本的书包,汇入撤离的人流。
混乱中,我感到一道目光落在我背上,如同芒刺。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我加快脚步,只想尽快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地方。
阶梯公用大教室豁然洞开在眼前。宽敞、明亮!巨大的窗户透进冬日清冷的阳光,一层层阶梯式座椅呈扇形向下延伸,中央是下沉式的讲台区域。巨大的电动玻璃黑板占据了一整面墙,前方还悬挂着投影幕布。那容纳百余人也绰绰有余的空间,让刚从狭“罐头”里挣扎出来的每一个人都忍不住长长舒了一口气,脸上浮现出轻松的神色。
人群迅速分流,各自寻找着舒适的座位。我刻意避开了前排的“核心区”,在中后部靠走道的一个位置快速坐下。坐下来的瞬间,紧绷的肌肉才真正放松下来,身下是结实宽大的硬木椅子,安全感油然而生。
坐定后,我才有余余环顾四周。这一看,不由得暗暗心惊。放眼望去,几乎全是熟面孔——都是活跃在宝钢建设各个关键工区、设计院和施工单位的技术骨干!冶负责技术攻坚的老刘,SSY冶专搞复杂工程安装的“铁算盘”老张,甚至连ESY冶那位以脾气火爆、但技术过硬闻名的赵工都在其汁…还有我们自己宝冶的,一眼扫过去就有十来个,有技术处的黎书尧工程师,我们SGS技术科程鼎理、…、刘族鑫、…、章雨笙、…
气氛悄然转变。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张力,那是众多行业精英聚集在一起时特有的、混合着竞争与钦佩的微妙气息。
刚才教室里那种憋闷和混乱带来的尴尬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关于学习和未来的郑重福所有人都像等待检阅的士兵,目光灼灼地投向讲台方向。
贺琼老师的身影再次出现在讲台上。他步履沉稳,走到讲台中央,姿态挺拔如松。
他先将带进来的那本厚厚的教材和笔记本轻轻放在讲桌上,动作一丝不苟。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如同探照灯,沉稳而有力地扫过整个阶梯教室,从一排排注视着他的面孔上掠过。
那目光带着审视,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福
被他目光扫过的地方,细碎的交谈声立刻消失殆尽,偌大的教室只剩下压抑着的、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他镜片后的眼神锐利依旧,但刚才在教室里的那种几乎穿透皮肤的审视感稍稍收敛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宏大、更肃然的庄重。
他并未立刻翻开教材。短暂的沉寂之后,他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却仿佛自带扩音效果,带着一种金属般的穿透力,清晰地抵达阶梯教室的每一个角落:
“同志们。”他微微停顿,似乎在斟酌每一个字的重量,“我们搞钢铁的,搞工程的一辈子都在和各种‘力’打交道。拉力、压力、剪切力、弯曲力……工地里,高炉旁,轧机下,无处不在!”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相击般的铿锵。“但有没有人想过,支撑起这一座座厂房、一根根管道、一个个庞然大物的骨架,它撑得住几百吨上千吨的钢铁怪物,靠的是什么?靠的是蛮力吗?不!”他猛地一挥手,斩钉截铁。
“靠的是结构!靠的是结构里每一根杆件、每一个节点,在承受千钧重压时,它们内部的力是如何传递、如何分配、如何达成平衡的!”
他的目光变得更加深邃,仿佛穿透了屋顶,望向了远处工地林立的塔吊和巨大的厂房钢构:
“计算杆系结构力学——”他的手重重地拍在讲桌上那本厚厚的蓝色封皮教材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在寂静的教室里如同惊雷,“——就是窥探这钢铁筋骨里力量流转密码的钥匙!是摸清它脾气、让它乖乖为我们所用的不二法门!”
他再次停顿,目光灼灼地扫视全场,声音沉了下来,却蕴含着更强的力量:
“不懂受力分析的工程师,就是盲人骑瞎马!扛不起这正等着我们用钢铁去塑造的时代!这课,就是给你们淬火的锤!打基础的桩!现在……”
他猛地翻开那本厚重的蓝色教材,书页发出哗啦一声响亮的宣告,“开始淬火!夯桩!”
“哗啦——!”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一刹那,整个阶梯教室爆发出一阵整齐而宏大的翻书声!一百多本教材被同时打开,无数书页摩擦空气,汇聚成一股短促而澎湃的声浪!
那声音如同山风穿过茂密的松林,带着一种磅礴的、蓄势待发的力量感,瞬间席卷了整个空间。每个饶眼神都紧紧黏在书页上,那上面密密麻麻的公式、图例,此刻仿佛都闪耀着知识的光芒。一种近乎神圣的肃穆气氛笼罩了所有人。
贺琼老师转身,拿起一支粉笔,走向那块如同型舞台背景的巨大电动玻璃黑板。粉笔尖触碰到光滑的玻璃表面,发出刺耳又清晰的“吱呀”声。
他运笔如飞,一个个字母、符号、公式如同获得了生命,在黑板上迅速蔓延、组合。他的推导逻辑严密,环环相扣,如同在构筑一座精密的思维殿堂。从最基本的平衡方程入手,引入节点自由度、位移向量……概念一步步推进,清晰有力。
“注意!”贺老师的声音如同精准的指挥棒,“平衡方程集合成的矩阵方程,形式上是线性的,但未知量 u(节点位移向量)是其系数矩阵 K(刚度矩阵)的组成部分。这意味着什么?”他转过身,锐利的目光扫过全场,无人应声。
他自问自答:“意味着这是一个非线性方程!解决它的核心钥匙,就是——”
粉笔重重敲在黑板上一个醒目的英文缩写旁:
“Neton-Raphson method!牛顿-拉弗森迭代法!”
他迅速在黑板上写出迭代公式的核心部分:
u^{(k+1)} = u^{(k)} - [K_t^{(k)}]^{-1} \\psi(u^{(k)})
“其中,”他语速加快,每个字都像子弹射出,“ψ(u) 是失衡力向量,代表节点力与内部抗力之差!K_t 是切线刚度矩阵,由单元刚度矩阵按节点编号组装而成!每一轮迭代,都得重新计算单元刚度矩阵、组装切线刚度矩阵、解线性方程组求位移增量!直到失衡力到满足精度!”
逻辑链条清晰冷硬,但在贺老师精准的表述下,犹如一台精密的机器正在层层拆解展示。前排区域频频响起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那是学霸们正在疯狂记录。旁边的李工,眉头紧锁,眼神死死盯着黑板,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仿佛在艰难地咀嚼消化这些坚硬的概念。
我奋力追赶着贺老师的思路,手上的笔在翻开的第一页纸上飞快移动,试图记下每一个关键步骤。
开始的几步推导还能勉强跟上,记下几个公式框架。
但随着贺老师讲到单元刚度矩阵的组装,特别是当那个庞大的、带有无数字母下标和求和符号的整体切线刚度矩阵 K_t 在黑板上铺展开来时,我的思维开始吃力。那些符号像密密麻麻的蚂蚁在纸上爬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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