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午后，阳光毒辣地炙烤着大地。上海宝钢冶金建设公司SGS工程公司楼里，一丝风都透不进来。二楼技术科办公室里吊扇吱呀吱呀地旋转，扇出的风裹着灰尘和电气元件发热的气息，带着一种粘稠的沉闷感，吹在身上非但不觉凉爽，反而更添一层烦躁。
蔺总工推开门，脸上带着一种少有的、压不住的喜气，朝角落里那张堆满图纸和计算稿的桌子喊：“考！快，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考绿君子从密密麻麻的公式和数据堆里抬起头，揉了揉额头眉心，眉宇间凝聚着一丝技术人特有的专注与疲惫。办公室里其他几个埋头伏案的同事也下意识地看了过来。
他跟着蔺总进了三楼他那间不大却塞满了各类技术规范和图册的办公室。蔺总回身关上门，脸上那点喜气终于毫无保留地绽开，他用力拍了下考绿君子的肩膀：
“考绿君子同志！恭喜！大的喜事啊！”蔺总的声音不高，却透着兴奋。
考绿君子被拍得微微一晃，眼神瞬间充满了茫然，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蔺总，您别拿我开涮。喜？我一上午被那个混凝土应力复核公式卡得头昏脑胀，喜从何来？上掉馅饼了？”
“比馅饼实在！”蔺总工快步走到他那张磨得发亮的深色办公桌后，拉开抽屉，心翼翼地取出一份印刷精美的文件，如同捧着一件稀世珍宝，郑重地递到考绿君子面前，“看看！看看这是什么！”
考绿君子狐疑地接过。纸张质地很好，抬头一行醒目的仿宋体大字瞬间攫住了他的呼吸——《全国统筹法施工经验交流会邀请函》。目光飞快下移，在“参会人员”一栏，无比清晰地印着他自己的名字：考虑君子同志！
考绿君子自忖，全国统筹法施工经验交流会秘书处工作真细致，除了给投稿作者发出稿件的批复函和会议邀请函外，还给单位发了会议邀请函。
文一声，血似乎一下子涌上了头顶。心脏在胸腔里猛烈地撞击，耳朵里只剩下自己血液奔流的声响。双目都似乎沾上了一层薄雾。他难以置信地眨眨眼，又仔细看了一遍。没错，是的！邀请单位落款是“中国建筑科学研究院”，承办单位里赫然列着“优选法统筹法经济学研究会”、“中国建筑学会施工学术委员会”……这些在专业领域如雷贯耳的名字。会议地点——北京！
“这……这……”考绿君子拿着邀请函的手微微颤抖，喉咙有些发干，巨大的惊喜冲击得他一时失语，只觉得眼前这间沉闷拥挤的办公室骤然亮堂了许多，连桌上那盏老旧台灯发出的昏黄光晕都变得格外温暖。
蔺总工显然完全理解他的激动，笑容满面：“怎么样？这还不是大的喜事？！你的那篇《网络计划在实际执行过程中进度、信息、人工、材料、机具、资金的管理——tI4m统筹法》论文，被大会选中了！不仅录用，还点名邀请你参会做交流发言！这是对我们公司技术工作的高度肯定，更是你个人能力的体现！考，前途无量啊！”
巨大的喜悦如同汹涌的潮水，冲刷着连日伏案工作的疲惫。考绿君子紧紧捏着那份沉甸甸的邀请函，指尖感受着纸张的质感，仿佛握住了通往更广阔地的钥匙。北京的会场，业界的权威，思想的碰撞……无数憧憬的画面在他脑中飞速闪过。
“蔺总，这……”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几乎要跳出胸膛的心脏，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这……确实是没想到！感谢组织培养，感谢您的推荐……” 狂喜之后，一丝现实的考量本能地浮现心头，他略显迟疑地补了一句，“不过，八字还没一撇呢，谁知道羊科长那边……批不批？”
“羊科长？”蔺总工脸上的笑意稍稍收敛，摆了摆手，语气变得有些严肃，“羊科长那边没问题。问题，出在党委办公室程乔贞主任那儿。”
“党委办公室？程主任？”考绿君子愣住了，眉头骤然拧紧，方才的雀跃如同夏日气泡，瞬间被戳破了一大半，心头骤然蒙上一层阴霾，“这和她有什么关系？这明明是纯技术性的学术会议啊！”
他心头猛地一紧。技术科内部流程他熟悉，羊科长签字，蔺总审核，最后由分管技术的孙云昌经理拍板，一向顺畅。党委办公室？这完全是八竿子打不着的部门！
蔺总工叹了口气，拉开椅子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似乎在斟酌措辞：“今早上，羊科长拿着你的邀请函，按流程先找到了我和程樯总工。我们一看，这是大好事啊！是对公司声誉和个人发展的双重促进。我和程总工二话没，当场就签了同意。羊科长就拿去找荪云昌经理了。”
他顿了顿，抬头看着考绿君子，眼神里有无奈，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荪经理一看，也是连连称好，这是体现我们公司技术实力的好机会！他拿起笔，眼看着就要签上‘同意’两个字了……”
蔺总工的声音沉了下去，手指敲击桌面的节奏也停了：“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党委办公室程乔贞主任，‘恰好’推门进去了。她一看荪经理手里的邀请函，又扫了一眼我们几个都在场，那脸色‘唰’一下就变了。”
办公室里的空气似乎瞬间凝固了。考绿君子屏住呼吸，仿佛亲眼目睹了那一刻的场景。
“程主任的声音，啧，拔得老高！”蔺总工皱着眉，学着那尖锐的语调，“——‘荪经理！你们这是干什么？’她指着邀请函，‘ 全国经验交流会！这么大的活动，按规定，应该由工会和党委办公室联合审核批准！你们技术部门这是严重的越权行为！瞎掺和个啥？’”
蔺总工重重哼了一声：“你看看！这话的！荪经理拿着笔，当场就僵在那儿。我和羊科长也完全下不来台！气氛那个尴尬……啧！最后荪经理只能含糊地这事需要再议一议，让我们先出来。程主任那眼神……盯着那份邀请函，像盯着一颗炸弹。”
一股冰冷的寒意倏地从脚底窜上考绿君子的脊背。他低头看着手中这份象征着荣誉和机遇的薄薄纸张，此刻却感觉它重若千钧，边缘似乎都变得锋利起来。
“怎么会这样？”考绿君子的声音有些发干，带着压抑的不解和一丝隐隐的怒火，“这明明是施工统筹法的技术经验交流会！就因为标题里带了‘经验交流’四个字？技术部门处理技术问题，怎么就成了‘越权’？这帽子扣得也太大了！”
考绿君子感到一种荒谬的窒息福技术处的公文效力，在这SGS公司里，难道连一张盖了红章的白纸都不如？非得事事都绕到党委办公室和工会那一套程序里去不成？
蔺总工无奈地摇摇头，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意味：“考，现在这些都没用。程主任抓住了‘经验交流’这个由头，咬死了这是属于工会和党办管辖的群众性活动范畴。她得有板有眼，荪经理也不好当场反驳。”
他站起身，绕过桌子走到考绿君子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带着劝慰也带着提醒：“这事，关键现在卡在程主任的态度上了。光找荪经理恐怕不行了。”
考绿君子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邀请函的边缘，纸张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他抬起头，眼神闪烁着挣扎和困惑：“蔺总，您的意思是……我还得去找程主任？还有工会黎主席？去解释？去‘求’他们批准？” “求”这个字从他牙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难以言的屈辱福他一个搞技术的，论文得了全国学会的认可，现在却要为自己应得的机会，去向两个与专业毫不相干的部门低头解释？
蔺总工看出了他的憋屈，用力按了按他的肩膀：“考，别钻牛角尖。形势比人强。程主任主管党委办公室，她要是咬死不放，荪经理也不好强行拍板，总要考虑班子里的看法。工会那边，黎主席的态度也很关键。你现在得赶紧行动，趁事情还没完全定论，去把情况向他们解释清楚，争取他们的理解和支持。姿态放低些，话圆融点，把人脉关系走通，这才是解决之道。光凭技术过硬，有时候……不够啊。”
“姿态放低些……话圆融点……”考虑君子在心里默默咀嚼着蔺总工的忠告，一丝苦涩在舌尖蔓延开。技术处那套简洁高效的逻辑，似乎在SGS错综复杂的人际网络中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他需要另一份“通行证”。
走出蔺总工的办公室，初夏午后的热浪扑面而来，带着尘土的气息，却丝毫驱不散考绿君子心头的阴霾。他回到自己的座位，那份滚烫的邀请函信封此刻安静地躺在桌面上，像一块烧红的烙铁。他盯着它，眼神复杂。
技术处的公文…效力真的打了折扣？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脑海。难道真的要去总公司，找那些只在文件抬头见过的工会和党委办公室大佬们，再开一份证明？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总公司工会，党委办公室？那地方对他而言，门朝南开还是朝北开都不知道！找谁？什么？为一个本该顺理成章的技术审批，闹到总公司去？这动静是不是太大了？会不会被人扣上“无事生非”、“破坏团结”的帽子？
“困你非为现实枷，实则心囚自设崖。”不知为何，脑海里蹦出这么一句。他猛地甩甩头，把这无谓的思绪抛开。SGS的麻烦，必须在SGS这口锅里解决！
目标明确：工会办公室。就在大楼对面的另一栋。走廊里光线不足，一股陈年纸张和木头柜子的混合气味挥之不去。他敲响挂着“工会”牌子的门。
“进来。”一个略显慵懒的中年女声。
考绿君子推开门，里面略显凌乱，墙上贴着几张有些褪色的先进生产者奖状。一个面相和善、头发花白的老大姐正戴着老花镜看报纸。
“同志，请问黎主席在吗？”考绿君子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和。
老大姐抬起头，推了推眼镜，打量了他一眼：“哦，找黎主席？不巧，刚去宗书记办公室了。有事？”
“宗书记办公室？”考虑君子心里咯噔一下。工会主席去脸委书记那里？
“是，去了有一阵了。”老大姐重新拿起报纸，“要不你晚点儿再来？或者去宗书记那边看看？”
“谢谢您！”考绿君子的心悬了起来。宗书记？事情似乎比他想象的更复杂了。他道了声谢，转身快步离开工会办公室，几乎是跑着穿过办公楼长长的、光线昏暗的走廊，直奔党委办公室楼栋最东头那扇象征着公司最高权力的门——党委书记宗楚恴的办公室。
越靠近那扇深棕色的实木门，走廊里就越安静，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和心跳声。空气仿佛也凝重了几分。他在离门口还有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深吸一口气，跨前两步，正准备举手敲门。
就在这时，门内传来的声音清晰地穿透了厚重的门板，像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扎进他的耳膜。
“宗书记，这事，就按蔺总、程总和技术科羊科长的意见办吧。”——这是荪云昌经理的声音，带着一种息事宁饶妥协语气。
紧接着，尖利的女声和男中音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响起，带着明显的不满和质问：
“那原来的职能分工还算不算？”——这是工会黎主席的声音，尖锐而直接。
“那，还要不要党的领导？！”——这拔得更高、更锋利的声音，考绿君子瞬间就听出来了，正是党委办公室程乔贞主任！
最后这句质问，像一把匕首，挟着“党的领导”这顶沉重无比的大帽子，带着凛冽的杀意，狠狠地向所有试图推动此事的人扎去！每一个字都砸在考绿君子的心上，让他浑身发冷。程主任不仅反对，而且直接祭出了最致命的政治武器！这把刀悬在荪经理和所有支持者头上，也悬在他考绿君子的头顶！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手僵在半空。
门内，短暂的死寂。
随即，一个低沉、缓慢却异常清晰、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一种厚重的、不容置疑的威严，如同磐石投入死水：
“扯——远——了！”
是宗楚恴书记！
考虑君子感觉凝固的空气被这低沉有力的三个字骤然撕裂开来。
“离——题——了！” 宗书记的声音再次压下黎主席和程主任可能发出的任何辩驳，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桌面上，震得门外的考虑君子都仿佛感受到了那股力量，本想离去的考绿君子停下脚步。
“什么是党的领导？！”宗书记的声音陡然拔高，蕴含着强烈的怒意和毫不掩饰的批判锋芒：
“党的领导是你党办程主任？！”——矛头直指。
“是你这个工会主席？！”——毫不留情。
“还是我这个党委书记？！”——连自己都置于审视之下。
“我们都不是！而我只是党委这个班子的班长！”
短暂的停顿，如同风暴来临前令人窒息的低压。考绿君子甚至能想象到门内程主任和黎主席骤然煞白的脸色。
“党的领导是政治领导！”宗书记的声音恢复了那种低沉而坚定的节奏，一字一顿，铿锵有力，“是思想领导！是党的方针、政策的领导！是集体的领导！”
每一个定义，都像一柄精准的手术刀，切割开混淆的概念，直指核心：
“荪云昌同志，”——点名，“是党委委员！”
“蔺端浩同志，”——再点名，“也是党委委员！”
“羊晋题同志，”——三点名，“是党员！”
“他们按照职责权限，处理工作分内的技术问题，” 宗书记的声音陡然加重，“ 怎么就不是党的领导啦？！”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惊雷在狭的空间内炸响，将程主任那顶“不要党的领导”的大帽子彻底掀翻、踩碎！门外，考绿君子感觉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捏紧的拳头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书记得太透彻了！太痛快了！
“扯远了！扯偏了！” 宗书记的语气带着强烈的不耐烦，似乎在强行打断可能存在的无谓纠缠，“不这个……”
短暂的停顿后，他的声音转向一种冷静的、基于事实和规则的剖析：
“按组织程序，”——他刻意强调了这四个字，“《全国统筹法施工经验交流会》的发函单位是《中国建筑科学研究院》，”
“组织单位，是建筑学会、优选法统筹法经济学研究会、施工学术委员会、北京统筹法研究会联合举办的；”
“既不是全国总工会，”——直接否决了工会的管辖依据。
“也不是党中央组织部或者宣传部；”——彻底堵死脸办以“组织”“宣传”名义插手的可能！
“好，”宗书记的语气带着一丝凛冽的讥诮，“就算这个会真给你们党办或工会批，”——他停顿了一下，冷硬的质询如同冰锥，“你们——看得懂吗？！”
最后这一问，轻蔑、尖锐，带着毫不掩饰的俯视，直刺程乔贞和黎主席的专业能力软肋！考绿君子几乎能看到门内那两位瞬间惨白的脸和屈辱的眼神。这不仅仅是驳回，更是无情的羞辱！藐视！
“这事，”宗书记的声音恢复了绝对的、不容置喙的决断，“ 到此为止！以荪云昌经理的签字为准。”
尘埃落定！考绿君子感觉堵在胸口的那块巨石轰然落地，几乎要长长吐出一口气。
但宗书记的话还没完，最后一句，语调微扬，带着一种微妙的分寸感：
“不过，党委办公室和工会，”他稍稍拖长了音调，“恪守本职，”——肯定了动机？
“工作积极性……”——一个意味深长的停顿，“还是值得‘表扬’的。”
这句“表扬”，在考绿君子听来，更像是冰冷的讽刺，是对程主任和黎主席这场拙劣干预的最终定性——多管闲事，且能力堪忧。
门内陷入一片死寂。考绿君子知道，这场风暴过去了。
考绿君子转身离去，心中如同沸水翻腾，充满了震撼和一种近乎膜拜的敬佩。
宗书记这番讲话，引经据典，逻辑缜密，既有高度讲原则，又直指人心揭本质，更能在复杂的政治话语中精准切割、一剑封喉！这份政策水平，这份决断力，这份在复杂局面中掌控全局的气魄，让年轻的考虑君子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什么桨领导艺术”，什么桨政治智慧”。
考绿君子心中那块因程主任无理阻挠而郁结的寒冰，被宗书记这番话彻底融化、击碎，只剩下滚烫的敬佩和豁然开朗的畅快。
他再也没有进去申诉的必要了。他走了几步，停下，转身，对着那扇厚重的门，微微鞠了个躬，然后转身，脚步轻快地离开了这条压抑的走廊，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回到技术科大办公室，吊扇还在吱呀作响，空气依旧闷热浑浊，但考绿君子的心境却像被清泉洗过，一片澄澈。他刚在自己的位置坐下没几分钟，办公室的门就被推开了。
羊晋题科长走了进来，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疲惫，但眼神里透着轻松。他径直走到考虑君子桌前，二话没，从腋下的文件夹里抽出那份熟悉的邀请函，轻轻放在考虑君子堆满稿纸的桌面上。
“喏，你的。”羊科长的声音也松快了许多。
考绿君子的目光立刻聚焦在邀请函上。原本空白的三处签批栏位，此刻清晰地落着三个龙飞凤舞的签名——技术科长羊晋题、总工程师蔺端浩、经理荪云昌！三个名字，三个决定性的“同意”！
‘拒批’！这场虚惊终于在宗书记雷霆一击下尘埃落定！请准获批，铁板钉钉！
一股滚烫的热流瞬间涌遍全身，考绿君子只觉得眼眶都有些发热。他双手拿起这份失而复得、意义非凡的文件，指尖再次感受到纸张那承载着希望与未来的分量。他深吸一口气，极力平复着激动的心情。
忽然，考绿君子猛地想起什么，飞快地打电话，把这边的情况和过程，完整地告诉GS丰癸轩，祝愿他请准获批成功。
过了两，丰癸轩开心地告诉我，他也获得批准。他，技术处的公文起了关键性的作用。
……
我和丰癸轩开始做出差北京的准备。
下文请看《【05】北京》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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