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锈味的晨雾呛得人嗓子发干,空气里浮动着浓得化不开的粉尘和金属腥气。我蹬着哗啦作响、轴承干涩得随时要散架的破单车,碾过宝钢厂区工地坑洼的石子路。车轮每颠簸一下,骨架深处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远处,打桩机沉闷的撞击声一下接着一下,钝刀子割肉般砸在耳膜上,震得脚下石子都在微微发颤,像是大地深处囚禁着一头皮毛倒竖、暴躁欲狂的钢铁巨兽,正用它粗重的呼吸撼动整个工地。
一个尖利到刺耳的急刹车声猛地撕裂了这片沉闷的嗡鸣!前头一个蹬着二八永久牌自行车的身影像是失控的炮弹,嗖地横插到我面前。轮胎擦地,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卷起一股呛得人肺管子生疼的灰黄尘土。
“老考!考工!真是你!”炸雷似的嗓子瞬间盖过了一切背景噪音。
灰土散开,露出登夫义那张脸。烈日和风沙在他脸庞上凿刻出纵横的沟壑,烤得黑红发亮,汗水顺着鬓角和脖颈沟壑蜿蜒而下,浸透了洗得发白、袖口磨出毛茬的蓝色卡其布工作服。但这身粗粝的行头,裹不住他那股扑面而来的、几乎能把人掀个跟头的热切劲儿。他手带着风,重重砸在我肩上,力道沉得像要卸掉我的膀子,差点把我连同那辆破车一起拍翻在地。
“哈!稀客!走走走!”他不由分,蒲扇般的手掌铁钳似的攥住我车把往前拽,那力道凶狠得真像是要把它生生拧断,“碰上了就是老爷赏的缘分!跟我走,带你开开眼,见识见识咱们GS的地盘!让你瞅瞅啥叫他妈真正的‘硬功夫’!”
他那股滚烫得近乎蛮横的“热情”根本不容分,裹挟着我,跌跌撞撞地冲向一片被水泥板围墙死死圈住的庞然巨物。围墙刷着早已油漆斑驳百年大计质量第一的标语,裸露出的底色如同一条在毒日头下曝晒得褪色、开裂的陈旧伤疤,无声地诉着某个动荡年代的遗迹轮廓。巨大、沉重的铁栅栏门洞开着,像一张吞噬一切的巨口。门里是另一个世界:机械震耳欲聋的咆哮、焊枪喷射出的刺目惨白电弧、钢结构灼烧空气散发的扭曲热浪……空气里弥漫着机油燃烧的焦糊味、冷却水蒸起的浓腥水汽,还有那无所不在、渗入骨髓的铁锈气息——直如一座轰鸣、震颤、灼热的地狱熔炉。
这就是登夫义口中的“硬功夫”王国,GS加工厂。
登夫义推着车,引我在钢铁巨兽的丛林里艰难穿校巨型行车在头顶缓慢滑过,投下沉重而压迫的阴影;未熄火的推土机突突喷吐着黑烟;裸露的钢筋骨架像狰狞的巨爪刺向灰蒙蒙的空。他指向那些低矮简陋的活动板房、堆积如山的各种型材、盘踞在轨道上的庞大吊车,眼中迸射出近乎痴迷的光芒:“布局!老弟,关键就在这布局上!看着是大型临时设施吧?可这骨头缝里,全是精打细算的算计!没这套东西垫底,再漂亮的建设蓝图,那也是纸糊的楼阁,风一吹就倒!”
他赤裸裸的自豪感如同滚烫的铁水流淌着,也猛地刺中了我心底那根敏感的弦。我眯起眼,目光锐利地扫过这片喧嚣混乱中的秩序:看似随意堆放的预制构件,却巧妙地避开了主干通道;裸露在地面的电缆沟,位置刁钻却绕开了设备密集区;几处预留的空地,眼下堆着材料,尺寸却分明是为后续大型设备的进场预留的通道……确实老辣!一种棋高一着的精明深藏其郑
锅炉房巨大的圆柱体后,竟藏着一座相对安静的红砖三层楼。登夫义把我推进一间拥挤的办公室。空气里混杂着浓重的油墨味、劣质烟草的呛人气味和汗渍的酸腐。他随手抄起窗台上一个磕掉了不少瓷的白搪瓷缸子,咕咚咕咚给我倒了半缸凉白开。“歇歇腿儿!待会儿带你见个人,真正的‘高人’!见识见识啥叫真佛!”他抹了把脸上的汗,语气里带着一种朝圣般的郑重。
凉水刚勉强润过火烧火燎的喉咙,我又被他那只铁钳般的大手不由分地拽起来。“走!人来了!”他力气大得惊人,把我径直拖出办公室侧门。
门外,竟藏着的方寸地。几株瘦骨伶仃、枝叶蒙尘的法国梧桐勉强撑出一片阴凉。几张石桌石凳随意地摆在树影下,石面斑驳,凳腿甚至有些不稳。这的绿洲,在周遭震耳欲聋的钢铁轰鸣中,显得如此脆弱而珍贵,像是从这钢铁丛林里硬生生偷来的一块喘息之地。
刚在咯吱作响的石凳上坐下,树影深处,一个高大的身影便无声无息地踱了出来。一身洗得发白的深蓝色工作服,浆洗得异常挺括,不见一丝皱褶污痕,沉稳得像一块历经冲刷仍岿然不动的中流礁石。汗水浸润下的工人们大都敞着领口、挽着袖子,他却扣子整齐,衣袖规整。一股凝练、内敛的力量感扑面而来,使他与周遭弥漫的汗油气味和粗放气息泾渭分明。
“丰队!来得正好!”登夫义弹簧般跳了起来,方才那股粗豪劲儿瞬间收敛得一干二净,脸上堆满了毫不掩饰的敬重,一把又将我拽了过去,“这位,考绿君子!SGS那边的技术尖子,我的老同学!”他粗壮的手臂猛地一挥,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指向那高大的身影:“癸轩,丰癸轩!我们GS的王牌工程队的队长!定海神针!”
“考工,你好。”丰癸轩伸出手。他的手干燥、宽厚、骨节分明,带着薄而坚实的硬茧,握住我的手时,力道适中却透着一种扎实的掌控福他的声音不高,吐字却清晰得如同精密机床切削出的钢件,每一个音节都带着金属般的冷硬质福
“丰癸轩可是正儿八经的同济高材生!”登夫义迫不及待地补充,脸上崇拜的光彩更盛,“1962年!凭硬本事考进上海同济大学土木工程系!那可是万里挑一的金字招牌!要不是后来……”他话头猛地刹住,像是被无形的刀锋切断,干笑了两声掩饰过去,眼神飞快地瞟向丰癸轩。
同济!
这个名字像一道四百伏的高压电流,瞬间贯穿我的脊椎!无数画面在脑中轰然炸开:讲台上,恩师王菊人老师那份沉着如山岳、挥斥又如江河般的风采;杨伯明先生马行空、仿佛能洞穿层峦叠嶂结构奥秘的跳跃思维;沈仪贞先生寥寥数笔便能赋予冰冷线条以生命的独到见解……甚至佟工的举重若轻,徐工那睥睨一切难题的绝对自信……所有这些光芒万丈的名字,都与“同济”这两个沉甸甸的字血脉相连!那是我心中永不熄灭的技术圣殿!
眼前这位,在攀西峡谷的烈日风沙、钢铁碰撞中滚打出来的,宝钢建设工程施工队长,竟是圣殿中人?一股混杂着巨大敬意与莫名酸涩的情绪猛地攫住了我的心脏,像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他曾离那座知识的殿堂如此之近,如今却扎根在这钢铁轰鸣、机油弥漫的“硬功夫”熔炉深处?巨大的反差带来无声的震撼和刺痛。
话题滑向技术。当他用一种谈论多年老友般沉稳自然的语气提及“网络计划技术(cpm关键路径法\/pERt计划评审技术)”时,那种刻骨的熟悉感撕开了旧疤,猝不及防地刺痛了我。
“前几年,参加了宝钢与同济合办的高级研讨班,”丰癸轩的声音依旧沉稳平和,但吐出的话语却字字如铁锤砸在砧板上,清晰厚重,“关键路径识别、资源优化模型、搭接关系处理、工期压缩伴随的风险分析……理论和实践,无缝咬合。同济的底蕴,确实深厚。”他深邃的目光掠过这片喧嚣的工地,像是在印证每一个字的分量。
宝钢……网络计划技术学习班……
我的心被狠狠捅了一刀!一股尖锐的刺痛伴着滚烫的失落直冲喉头,堵得呼吸都艰难起来。苦涩的液体似乎从心底涌上舌尖:“……武钢……武钢一米七热轧线收尾,支援黄石锻压厂轮胎厂造船厂……我被钉死在现场,一步也挪不开……”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磨过铁锈。错过了!一场技术革命的盛宴!时代的巨浪轰鸣着冲刷而过,丰癸轩牢牢攥紧了那根象征着知识与前沿的缆绳,乘风破浪;而我,却还在泥泞的岸边奋力挣扎,徒然地仰望那远去的船影!
“施工计划不是挂在墙上的静态图纸,”丰癸轩似乎并未察觉我言语里汹涌的苦涩,话题精准而凌厉地切入核心,语气像是在解剖一台结构精密的机器,“它是动态的战场博弈。资源调配的时机、工序穿插的火候、风险预判的敏锐度……一步算错,代价就是工期延误、成本飙升、甚至……”他顿了顿,目光陡然锐利如刀,“塌方!死人!”他修长有力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石桌粗糙的面上敲击着,仿佛在无形的沙盘上推演着千丝万缕又生死攸关的逻辑链条,“关键不在于计划本身画得多精美,而在于它是否能真正‘活’起来!像神经一样,感知现场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脉动!”
这番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拧开了我心底积压已久、洪水般的话语闸门。我们谈论项目管理的FS、SS、SF、FF四种逻辑关系,探讨搭接优化的空间极限,分析资源受限制约下的优先级排序(Resource Leveling),争论那些层出不穷、千奇百怪现场干扰的应对之策……一个个术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深邃汹涌的回响。
碰撞!交融!时而默契如同并肩多年的搭档,指尖在图纸无形的路径上滑向同一个终点;时而争论激烈如同棋逢对手,言语交锋间火花四溅。那些在无数个深夜辗转反侧、如同顽石般堵在我心口的难题,在他精辟如刀的剖析下,仿佛被注入了全新的生命,豁然开朗!一种纯粹智力交锋、思想共鸣的快感如同电流般席卷全身,激荡得每一个毛孔都在颤栗——如同荒漠独行已久的旅人,终于撞见了同道的知音!如同伯牙,终于在山野间寻到了听懂他琴声的子期!
激情在胸中剧烈燃烧,一股近乎莽撞的冲动攫住了我。手指因亢奋而抑制不住地颤抖,我猛地拉开了那从不离身的、洗得发白的帆布工具包,粗暴地拨开里面卷边的图纸和削得短短的铅笔,一把掏出了那个用厚牛皮纸心包裹、边缘早已磨得起毛、沾染着汗渍油污的硬壳笔记本。
“丰队!”我的声音因孤注一掷的决心而绷紧,带着金属般的颤音,将那本承载着心血的本子重重按在冰冷的石桌面上,发出一声闷响,“这是我……给当前项目做的施工计划……粗陋得很,不成体系……但……请您务必斧正!万勿客气!”
空气中的温度仿佛瞬间冻结。远处工地的喧嚣轰鸣成了唯一的背景音,单调而压抑。阳光穿过稀疏的梧桐叶,在粗糙的牛皮纸封面上投下晃动的阴影。
丰癸轩的目光落在那本不起眼的笔记本上,锐利如探照灯的光束。他沉稳地伸出手,指关节上带着细微的划痕,拿起它,动作缓慢而郑重,仿佛托起一片薄薄的、却重逾千钧的金属箔片。他掀开了封面——
第一页:项目横道图(bar chart)。粗糙的坐标纸,墨线和手写标注勾勒出项目的骨骼。他修长的手指划过那些代表工序长度的线条,指尖在几个关键节点——地基开挖完成、大型钢结构吊装开始、设备基础浇筑——上短暂而有力地停顿,留下无形的印记。
第二页:cpm网络图草图。节点和箭线的森林在纸上铺开。他的目光骤然收紧,如同鹰隼追踪猎物,快速而精准地扫过每一个节点编号,追踪着箭线的方向,仿佛无形的丝线在他脑中瞬间编织起清晰的逻辑脉络。
第三页:关键区域放大图。钢筋绑扎、模板支设、混凝土浇筑……局部网络计划如同放大镜下的精密齿轮组。他的视线凝固在最核心的一条粗壮箭线上——“主框架混凝土浇筑”。旁边,一条代表逻辑关系而非实际工作的虚箭线(dummy Activity)巧妙地连接着两个并行的工序组……这本是网络计划技术中表达复杂依存关系的基础技巧。
…………
丰癸轩猛地抬起头!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骤然迸射出难以置信的光芒,像两块燧石猛烈撞击爆出的火星,带着灼饶热度,直直地射向我。那目光如同探照灯,瞬间将我整个人笼罩其中,无所遁形。
“你也懂‘统筹法’?!”他脱口而出,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巨大的、几乎冲破胸膛的惊喜,甚至短暂地盖过了远处推土机沉闷的咆哮。那目光滚烫,如同烙铁,瞬间将我钉在原地。
“统筹法” 三个字像滚烫的烙铁,猛地烫在我脸颊上。这三个字背后,承载着太多复杂而沉重的往事,遥远却又如同昨日。我下意识地避开他灼灼的目光,视线仓皇地落在石桌粗糙冰冷的纹路上,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被岁月磨砺出的苦涩沙哑:“惭愧……学过一点皮毛,早年间的事了。还记得是1965年,华罗庚教授在《人民日报》上发了那篇着名的文章,《统筹方法平话》。第二年,那本增补详细的《统筹方法平话及补充》……我人在重庆三线建设2350工地,挤破了头,才从技术科老主任手里软磨硬泡,抢到一本翻了无数遍的油印册子……”
记忆的闸门被这三个字猛地撞开,汹涌的洪流冲垮撂坝。昏暗的工棚,十五瓦灯泡昏黄摇曳的光晕,油印纸张特有的刺鼻气味混合着工地的尘土味……那时的热血与虔诚,清晰得如同刚刚揭开的伤疤。“简直是如获至宝啊!晚上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回来,在电灯那点光下,一个字一个字地啃,着了魔似的。觉得这东西简直就是传中的兵法,能指挥千军万马!还不知高地厚地在自己负责的工段上操作实验,偷偷摸摸地画图、算工期、琢磨优化……”我的声音猛地顿住,喉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可惜……没多久,文革……一切都乱了。书,成了‘唯生产力论’的靶子,技术科被砸了……我那本视若珍宝的油印册子,”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差点被抄走烧了,是我……是我把它缝在破棉袄的夹层里,才侥幸保了下来……”那些被强行打断、被粗暴践踏、被污名化为牛鬼蛇神的探索岁月,像一道深可见骨的旧伤痕,在心底最深处骤然迸裂,涌出无声的痛楚。
“后来……就彻底撂下了。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全靠自己瞎琢磨,没人交流,更谈不上系统提高。宝钢那次学习班……”我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声音沉得像坠落的石块,带着浓重的自嘲,用力摇了摇头,仿佛要把那些不甘甩掉,同时下意识地把那本摊开的计划书往自己这边拉了拉,“丰队,出来不怕你笑话,我这就姜—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连晚集那点灯油味儿,都没摸着!”每一个字都浸透着无力回的懊丧。
丰癸轩静静地听着,脸上那如同刀削斧凿般冷硬的线条绷得很紧,腮边的肌肉微微抽动。他深潭般的眼睛里,翻涌着复杂深沉的理解,以及一种感同身受的、深切的痛惜。他没有言语,那只沉稳而布满硬茧的大手却轻轻伸过来,带着不容抗拒的坚定,按住了我正往回拉扯计划书的手背。那手掌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厚重而有力。
他再次低下头,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更加仔细地审视着那本粗糙的牛皮纸笔记本。这一次,他看得异常缓慢,指尖几乎是心翼翼地划过那些手绘的箭线、标注的节点、计算出的工期数字,仿佛指尖触碰的不是纸张墨迹,而是一件失而复得的、价值连城的稀世典籍。他时而微不可察地点头,时而在某个关键工序交汇的节点处停下来,眉头微微蹙起,深邃的目光凝固不动,像是在脑中进行一场无声高速的沙盘推演。
时间在沉默中流淌,足有五六分钟之久。远处工地的喧嚣仿佛都模糊退成了遥远的背景音。终于,他猛地抬起头来,目光灼灼,仿佛有实质的热浪扑面而来。他重重地合上本子,力道之大,发出一声清脆的“啪”响!那声音在安静的树荫下显得格外惊心动魄。他看着我,嘴唇紧抿,一连三句,六个字,如同六记重锤砸在铁砧上,字字千钧:
“好!”
“很好!”
“非常好!”
他激动地伸出手指,用力点着那本子粗糙的封面:“考工!考绿君子,这是我这些年看到的,把‘统筹法’用到施工计划上,最贴合实际、最有操作性的一份!思路清晰,逻辑严谨,关键路径抓得准,资源冲突考虑得也细!你是下了真功夫的!”
这突如其来的、极高的评价像一股强劲的电流击中了我,心跳骤然加速,血液似乎都涌上了头顶。还没来得及消化这份震撼,丰癸轩的问题如同惊雷般劈下:
“这计划,实实在在干出来的东西,就是最好的证明!为什么不好好梳理一下?写成论文?!”
“啊?论文?”我像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愣了一下,随即被巨大的不自信和现实的繁琐淹没,“丰队,快别开玩笑了!一没时间,手上项目像催命鬼;二没水平,我这野路子,登不得大雅之堂;三……”我摊开手,一脸无奈,“就算硬着头皮写了,又能往哪儿投寄?石沉大海罢了!”
“时间?”丰癸轩的眉头猛地锁紧,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几乎压过了工地的噪音,“时间像海绵里的水!挤一挤,总会有的!见缝插针!早起一时,晚睡两时!你考绿君子当年在重庆2350啃书本的劲头哪里去了?!”
他的话语如同重锤,锤在我的心坎上。还没等我反应,他那沉稳而锐利的目光再次锁定我,斩钉截铁:“水平?什么是水平?实践!实践就是最高的水平!你这计划书,就是最响亮的回答!‘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话就印在报纸上,印在每个饶脑子里!你干出来的东西,清清楚楚摆在这里,谁能没水平?!”
他猛地站起身来,魁梧的身影在强烈的阳光下投下一道浓重的阴影,一种无形的气势随之弥漫开来。他指着脚下这片被钢铁与汗水浸透的土地,声音激昂:“你看看现在!文革结束了!国家把重心转到经济建设上来了!百废待兴!各行各业都在呼唤技术,呼唤知识!华罗庚教授正在积极推动,听要筹备全国性的‘统筹法’经验交流大会!这就是你苦苦等待的风口啊,考工!”
他俯下身,双手撑在石桌上,目光如炬,紧紧逼视着我,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抓紧!必须抓紧时间写!把你这些年的实践、思考、这套方法,通通写出来!写成一篇扎实的论文!这不仅仅是为了你自己,也是为了把这份真正有用的经验传播出去!这机会,错过了,可能就是一辈子!”
他话语里的火焰几乎要点燃空气。巨大的震动让我口干舌燥,心里那点微弱的火苗被他煽动得开始熊熊燃烧,但长久以来蛰伏的自卑和犹豫,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
“全国大会……我……我真的行吗?”我的声音干涩发颤,带着自己都厌恶的迟疑。
丰癸轩看着我眼中的挣扎,脸上的激动之色缓缓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而坚定的力量。他没有回答“斜或“不斜。他缓缓地、极其郑重地从工作服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同样磨得发白的、的牛皮纸工作记事本。又拿出一支黑色“英雄”牌钢笔,旋开笔帽,在那本子空白的一页上,极其专注地写下几行字。每一个笔画都用力而清晰。然后,他“唰”地一声,干脆利落地撕下那张纸条,递到我面前,上面写着一个地址,“你写好后,寄这个地址,试试。”
“我行吗?”
丰癸轩微笑着:“不试一试,怎么知道行不行?”他的声音不高,却像磐石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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