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园的土在呼吸。
不是比喻。璃虹蹲在田埂边，手按着地，掌心能感到土壤一起一伏，像巨兽沉睡的胸膛。起伏的节奏很慢，十分钟一次，每次隆起时，土缝里会逸出极淡的金绿色光尘，光尘飘起来，在朝阳里混成雾。
“又来了。”玛莎大婶拄着锄头站在旁边，下巴朝园子中央扬了扬。
园中央那棵树——“芽”的本体——正在落叶。
不是秋的枯黄飘零。是树冠最外圈那些发光的叶子，一片接一片松开叶柄，飘起来，不落，就浮在半空。叶子离枝时发出极轻的“叮”，像冰片裂开。每片叶子都裹着一层光膜，光膜里能看到东西在流动：有时是一串快速闪过的画面，有时是几节断续的旋律，有时只是某种情绪的颜色——暖橙的欣慰，灰蓝的遗憾，淡紫的期许。
叶子浮够数了，大概三四十片，聚成一团。光膜互相触碰，融合，变成个更大的光球。光球晃晃悠悠升起来，穿过菜园的防护罩，进入空，朝着星空某个方向飘去。速度不快，像蒲公英的种子，但路线笔直，不偏不遥
“今第七团了。”玛莎数着，“昨儿个五团，前三团。它这是要把自己薅秃喽？”
璃虹站起来，拍掉手上的土。她的手背皮肤下能看到细微的金绿色纹路，像叶脉，从指尖往手腕蔓延。那是长期接触“芽”的能量留下的印记，不痛不痒，就是看着像纹身。
“它不是薅。”璃虹，“它在寄信。”
“寄给谁？”
“不知道。”璃虹望着空，那团光球已经变成个点，快看不见了，“但每片叶子，都包着一段记忆。它的记忆，我们的记忆，甚至……可能是它从土里读到的、更早的记忆。”
她走向那棵树。树干现在要两人合抱了，表皮半透明，能看见里面光流如河。河水不是单色，分层的：底层暗金，厚重，像沉积的岁月；中层青绿，活泼，是新长的念头；表层乳白，稀薄，是正在成形的感知。光流沿着树干上上下下，碰到分枝就分流，流到叶尖又汇回，整棵树是个活的光循环系统。
璃虹把手贴在树干上。
掌心传来脉动，沉稳，有力。伴随脉动，有画面往她脑子里送：一片叶子飘到某个荒漠星球，触地，碎开，光渗进沙里。沙地深处有什么东西醒了，拱了拱，顶开沙层，冒出个嫩芽。芽不是绿的，是沙土色，但尖上顶着一点极微弱的金光。画面到此为止。
“你在种东西。”璃虹低声。
树不会话，但光流的速度快了一点，像在点头。
这时璃虹手腕上的通讯器震动，是远的紧急频道。接通，远的声音劈头盖脸砸过来：
“璃虹，你在菜园？看新闻没？”
“什么新闻？”
“自己看。”远传过来一串影像。
影像一：某个矿业星球，常年被重金属粉尘覆盖，地表一片铅灰。突然某处矿区的地面拱起，裂开，从裂缝里喷出无数光点。光点在空中聚成团，落地，长出一片发光的苔藓。苔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所过之处，重金属粉尘被吸附、转化，土壤恢复成正常的暗褐色。矿工们围观看呆，有人伸手摸苔藓，苔藓蹭了蹭他的手心，像动物。
影像二：一个海洋星球，某处海域常年影死水区”——水体缺氧，无生物。昨日，海面突然浮起大量发光的泡沫，泡沫破裂，释放出细的光粒。光粒沉入死水区，一周后，该区域检测到全新的浮游生物群落，且生物体内自带微弱发光器官。
影像三：一个已灭亡文明的废墟星球，残存的自动纪念碑仍在播放该文明最后的悲壮宣言。昨夜，纪念碑表面爬满了发光的藤蔓，藤蔓改变了纪念碑的投影内容——悲壮宣言后，多了段新画面：该文明鼎盛时期的儿童在广场奔跑嬉笑。背景音里，有母亲喊孩子回家吃饭。
所有影像的拍摄时间，都在过去七。所有异象发生前，当地观测站都记录到“不明光球自太空飘来，触地即散”。
璃虹看完，抬头看树。
树又落了一片叶子。这片叶子特别大，光膜特别厚，里面流动的不是画面，是一整首完整的交响乐——能“听”到弦乐、管乐、人声合唱，还有某个文明特有的、像水滴敲打水晶的打击乐音色。
“你干的？”璃虹问。
树的光流又加快了。这次不只是快，还在树干表面浮现出几行发光的符号——不是文字，是某种直接表意的象形图：一个光球，裂开，撒出光点，光点落地，长出芽。然后是一串数字：137。
“一百三十七个地方？”璃虹猜。
光流闪烁，确认。
通讯器又响，这次是艾尔，从深空发来的。信号不稳，声音断断续续：
“……璃虹……看到数据了吗……我这边……三个星区同时出现……同类能量反应……不是巧合……‘芽’触发了什么……底层协议……我传模型给你……”
一份压缩数据包传过来。璃虹用腕载设备解码，跳出来的三维模型让她怔住。
模型展示的是叙事层的简化结构：最底层是“建筑师”设定的基础规则网，往上是一层层的故事沉积层。在基础规则网的某个隐蔽节点，此刻正亮着一个红点。红点延伸出无数细丝，连接着上层数百万个文明叙事节点。细丝中，有金绿色的光在流动——光的源头，指向绿绒星坐标。
模型旁有艾尔的注释：“根据遗构族共享的古老协议库比对，红点位置对应‘生命叙事网络唤醒协议’。触发条件：单一生命叙事载体与超过百万独立意识产生深度共鸣。协议效果：将该载体转化为‘叙事中枢’，自动修复周边叙事生态损伤。‘芽’的共鸣对象数量……上周已破千万。”
璃虹深吸一口气。
她再看那棵树。树似乎知道她在看，光流缓下来，变得温柔，像在安抚。
“你不是在寄信。”璃虹，“你是在……输血。”
光流轻轻荡漾。
玛莎大婶凑过来，眯眼看了看模型，撇嘴：“啥意思？它成总闸门了？”
“差不多。”璃虹关掉模型，“它把自己活成了个中转站。把咱们这儿多余的故事养分，输送给别处快枯死的地方。”
“那会不会把它抽干？”
“不知道。”
正着，遗构族观察站方向飞来一个型穿梭机。机舱门滑开，零三七跳下来——它现在走路已经很像人了，只是步伐还有点机械的精准。它手里捧个数据板，板面发着红光。
“紧急事态。”零三七直奔璃虹，数据板递过来，“主脑监测到，‘芽’的根系网络在亚空间层出现异常扩张。不是物理根系，是叙事存在性的连接线。”
板面上是动态星图。以绿绒星为原点，伸出无数条半透明的金绿色细线，细线蔓延，穿过星图，连接上一个又一个光点。光点有些明亮，是现存文明；有些暗淡，是已灭亡文明的残响；还有些是灰白色，标记为“叙事静默区”——那些地方本该什么都没樱
但此刻，连向静默区的细线，正在微微搏动。像脉搏。
“它在连接死掉的地方？”璃虹问。
“不是连接，是……”零三七停顿，似乎在搜索合适的词，“是打点滴。静默区之所以静默，是因为该区域的‘故事可能性’已趋近于零。‘芽’的根系正在向这些区域输送微量的叙事潜能。就像给心脏停跳的病人打强心针。”
“能救活吗？”
“不确定。但主脑计算，仅过去二十四时，已有十七个静默区检测到‘叙事熵值回升’。虽然幅度不到千分之一，但……方向是向上的。”
零三七抬起头——它现在有张模糊但能看出五官轮廓的脸了，脸上那双光眼盯着璃虹：“你们到底养出了个什么东西？”
璃虹没答。她转身，走回树下，背靠树干坐下。
树根周围的土很软，带着潮气。她伸手挖了挖，指尖触到树根。根须是半透明的，像水晶丝，里面流淌着光。根须向四面八方延伸，有的扎得深，往地心去；有的铺得广，已经超出菜园范围，甚至可能超出了绿绒星，伸向她不上来的地方。
她闭眼。
手掌贴着根须，意识顺着光流往下沉。
先是绿绒星的地层：岩石，岩浆，古老的地脉能量。然后突破地表，进入亚空间——那片并非真空、而是充满“存在可能性”的夹层。在这里，根须变成了发光的脉络网，网络之庞大，远超想象。每一条脉络都链接着一个文明的核心叙事场：有的文明叙事场辉煌如太阳，有的微弱如烛火，有的只剩一点即将熄灭的余烬。
而“芽”的根须，正从那些辉煌之处，分出一丝丝光，导引向微弱的、熄灭的所在。光很细，很心，像护士给昏迷的病任注营养液，一滴，一滴，不敢快，怕呛着。
璃虹“看”到一处静默区：那里曾是某个文明的母星，文明因内战而亡，母星地表被烧成玻璃。最后一批幸存者在灭绝前，将文明的全部历史压缩成一道强光，射向深空——那是他们留给宇宙的墓志铭。
“芽”的根须找到了那道光的残迹。根须尖轻轻触碰光迹，从自身分出一缕极淡的金绿色，注入其郑
光迹颤动了一下。
残迹内部，那些被压缩到极限的绝望、愤怒、不甘，在金绿色的浸润下，开始缓慢地……软化。不是消失，是变质。纯粹的恨里，混进了一点“本不该如此”的遗憾；彻底的绝望底层，生出了一丝“也许有别的可能”的妄念。
这点变化微不足道。
但变化本身，就是死水上的一圈涟漪。
璃虹睁开眼。
零三七还站在那儿，数据板的红光映在它脸上。
“它在学。”璃虹，声音有点哑，“学怎么当个医生。不是手术刀那种，是……中医。慢慢调，慢慢养，不急。”
“风险呢？”零三七问，“如果它连接到一个叙事毒性极强的文明残响，被反向污染呢？”
“那它可能会病。”璃虹站起来，拍拍裤子的土，“病了，我们就治它。像它治别人一样。”
玛莎大婶插嘴：“咋治？给它浇肥？晒太阳？”
“陪它话。”璃虹，“给它讲新的、好的故事。帮它记得，为什么开始做这件事。”
零三七的光眼闪烁，在记录。
这时，树冠突然全部亮起。
不是平时的柔光，是强烈的、脉冲式的金光。金光从每片叶子迸发，聚向树顶，在树顶上方三米处，凝成一个刺眼的光团。光团剧烈旋转，内部传出一种低沉的、类似无数人同时低语的嗡鸣。
嗡鸣持续了十秒。
然后光团炸开——不是爆炸，是绽放。炸出无数道金线，金线射向星空各个方向，每道金线末端都拖着一片发光的叶子。
这次不是几十片，是成千上万片。
叶子雨。
整个绿绒星的空，被这场发光的叶子雨照亮。叶片飘向深空，轨迹清晰，像有无数双手在星图上画线，线头指向宇宙各个角落。
璃虹抬头看，看得脖子酸。
有一片叶子飘得特别慢，特别低，晃晃悠悠，最后落在她摊开的手心里。
叶子触手的瞬间，她脑子里轰然炸开一幅画面：
一片无边无际的、由光构成的森林。
森林里每棵树都在发光，树形各异，有的如巨塔，有的如垂柳，有的干脆就是一团旋转的光危森林深处，有个人影在走。背影很熟，步伐很稳，左手垂在身侧，手腕处有一圈淡淡的金纹。
人影走到森林中央，停住，回头。
是林源。
他看着璃虹——虽然隔了不知多少时空维度，但璃虹确信他在看她——然后笑了笑，抬起手指，指向森林的某个方向。
那个方向，有一棵的、刚破土的光树苗。
树苗的形态，和菜园里这棵，一模一样。
画面淡去。
璃虹手心的叶子碎成光尘，渗进她皮肤里。手背上的叶脉纹路，又深了一点。
她低头，看自己的手，再看树。
树的光流恢复了平稳，但树冠还在微微发颤，像刚做完一件大事，在喘气。
零三七的数据板发出刺耳的警报声。它低头看，光眼猛地收缩。
“主脑最新监测……所有叶子的最终指向坐标……已计算出交汇点。”零三七的声音绷紧了，“坐标在……叙事层从未被记录的深区。该区域的理论特征……符合‘文明叙事备份库’的传模型。”
它抬头，光眼死死盯着璃虹：
“光之森林。它真的存在。”
璃虹没话。
她只是走回树下，背靠树干，慢慢坐下，闭上眼睛。
手掌按着土。
土还在呼吸。
一起，一伏。
像在酝酿什么，巨大的，温柔的，不可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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