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尔的飞船桨折纸号”。
名字是远起的，这船每次折叠空间跳跃时，船身外层的装甲板会像折纸一样翻叠、重组，看着脆，其实韧。璃虹第一次登船时摸了摸内壁，金属是温的，不是机器发热的那种温，是像老房子木头被太阳晒透后，从里往外渗的暖。
“生命合金。”艾尔拍着舱壁，“从遗构族那儿换的技术——用三吨绿绒星土壤微生物群落的‘生长叙事数据’换的。这船现在算半个活物。”
船不大，主舱挤四个人就转不开身。远坐在导航位，膝盖顶着控制台。璃虹靠舷窗，怀里抱着个透明罐子——罐子里不是土，是一团缓慢旋转的金绿色光雾，光雾中心有个蜷缩的轮廓，像睡着的胎儿。那是“芽”的意识投影，本体还留在绿绒星的菜园里，由玛莎大婶看着。
第四个成员站在舱门边。
遗构族观察员，编号零三七。它比之前见过的遗构族单位更……简洁。没有多余的棱角，身体是流畅的椭球体，表面像水银一样流动。它不话，也不动，只是“存在”在那里。但璃虹能感觉到它在“看”——不是用眼睛，是用某种覆盖性的扫描，从她的头发丝到罐子里光雾的每一下颤动，全都被记录下来。
“还有十分钟进入坐标点。”艾尔的声音从驾驶座传来。他没回头，手指在控制面板上滑过，留下一串发光的轨迹，“江若雪，外部连接稳定吗？”
“稳定。”江若雪的投影浮在半空，是半透明的，边缘有点闪烁，“奇点水晶的共鸣通道已经建立，强度百分之八十九。但我要提醒你们，一旦进入‘源代码之海’，实时通讯会中断。我能维持基本生命信号回传，但画面、声音、所有感官数据——都会变成乱码。”
“能知道我们是死是活就校”远。
“死了也会有信号。”零三七突然开口。它的声音不是从“头”部发出，是整个身体在共振，声音像两块冰互相摩擦，“生命终止的瞬间，意识消散会产生特定的叙事结构坍缩波纹。我能检测到。”
舱里安静了几秒。
然后璃虹：“那如果我死了，麻烦你告诉我儿子——罐子里这个——妈妈去给它摘星星了。”
零三七的身体表面流动停滞了一瞬。它转向璃虹，虽然没有五官，但璃虹觉得它在“皱眉”。
“逻辑冲突。”零三七，“第一，‘芽’不是你的生物学后代。第二，星星无法被‘摘取’。第三，死亡后无法传递信息。你的表述包含三个错误。”
“这叫比喻。”远叹气。
“比喻是低效的信息传递方式，容易产生歧义。”
艾尔笑了：“但它有温度。而温度，零三七，有时候比精度重要。”
零三七没再话。它表面恢复流动，但流动的速度慢了些，像在思考。
飞船开始震颤。
不是跳跃的那种剧烈颠簸，是细密的、从金属骨骼里渗出来的抖。舷窗外的星空开始变形——不是扭曲，是“溶解”。星星拉长成光丝，光丝互相缠绕，编成一张没有尽头的网。网又在某个瞬间碎成粉末，粉末重组，变成流动的色块：惨白，虚蓝，浊黄，暗红。色块没有意义，只是颜色，但它们“感觉”起来不一样——惨白那团散发着“否定”的寒意，虚蓝在“提问”，浊黄很“疲惫”，暗红在“愤怒”。
“概念显化。”艾尔盯着传感器，声音压得很低，“我们到边缘了。所有人，抓紧。”
璃虹抱紧罐子。罐子里的光雾突然活跃起来，那个轮廓伸展开，隔着罐壁“看”向窗外。它的眼睛——那两个温柔的凹陷——睁得很大。
远的手按在胸口。那里贴着个硬币大的贴片，连接着绿绒星的奇点水晶。他能感觉到水晶在远方脉动，一下，一下，像心跳。贴片传来温热的搏动，顺着肋骨钻进身体，在血管里跑。
零三七的身体表面凝固了。它从流动的水银变成了一块切割完美的黑曜石，表面浮起一层极薄的、不断闪烁的几何光纹——那是它的规则外壳。
舷窗炸了。
没有声音，没有碎片。窗框还在，但窗外的景象直接“涌”了进来。那不是物质，是……感觉。璃虹感到有东西挤进她的脑子：一个尖锐的“为什么”，接着是一大片黏糊糊的“可能”，然后是一串快速闪过的“如果……那么……”。这些不是词语，是直接的认知冲击，像有人把思想的原材料倒进她的颅骨。
她闷哼一声，手指抠进罐子边缘。
罐子里的“芽”突然亮了。金绿色的光从罐子里溢出来，像水一样漫开，包裹住璃虹的手、手臂、肩膀。那些涌入的概念撞上这层光，速度慢了下来，变得……柔和了。尖锐的“为什么”被磨钝，黏糊糊的“可能”被梳理成丝，“如果……那么……”开始自动排列，组成简单的逻辑链。
“它在保护你。”艾尔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璃虹转头看他，发现艾尔的身体在变淡——不是消失，是变得半透明，能看见他体内有光在流动，那是奇点水晶的远程连接在维持他的形态。远也一样，两个人像褪色的全息投影，边缘在微微飘散。
零三七没有变化。它还是那块黑曜石，表面的几何光纹疯狂闪烁，把涌来的概念一一分类、标记、归档。有个特别庞大的“绝望”概念撞上它，它纹丝不动，只是光纹里多了一个红色的标记点。
“看前面。”远，声音飘忽。
璃虹抬头。
没影前面”。
他们悬浮在一个……无法描述的空间里。上下左右没有意义，远近也没有意义。视野里全是流动的“东西”——有些是光的漩涡，有些是暗的裂痕，有些是不断自我复制的逻辑链条，有些是刚刚诞生就互相吞噬的矛盾命题。它们碰撞时不会发出声音，但会“溅”出新的概念碎片：一个“爱”撞上一个“失去”，溅出一片“遗憾”；一个“秩序”撕开一个“混乱”，扯出一条“强制”。
这里没有物质，只有意义的原料厂。
“源代码之海……”艾尔喃喃。他伸出手——那只手已经透明得能看见骨骼的虚影——想去碰一个飘过的“自由”概念。指尖刚触及，那团光突然炸开，分裂成无数个细的“选择”，每个“选择”又立刻生出枝杈：“正确选择”、“错误选择”、“无奈选择”、“冲动选择”……枝杈蔓延，很快长成一棵发光的树，树又在几秒钟内枯萎、坍缩，变回一团混沌。
“别碰！”零三七的声音刺进来，“未经处理的原始概念具有高污染性。你们没有规则外壳，接触超过三秒，意识结构就会被同化。”
罐子里的“芽”却动了。
它的手——那光构成的轮廓——贴在罐壁内侧，慢慢往前“推”。罐壁没有打开，但它的手就这么穿了出来，光的手伸进了这片海。
“芽！”璃虹想抓住它，但手穿过光雾，捞了个空。
“芽”的手在海里划了一下。
像孩子拨弄洗澡水。
被它碰到的概念流突然改变了走向。一团横冲直撞的“仇恨”本来要撞上一片脆弱的“希望”，但在“芽”的手指拂过后，“仇恨”偏了偏，擦着“希望”的边缘滑过去，自己慢慢散成一片“困惑”和一大片“疲惫”。
“它……在调节？”远盯着。
“不是调节。”零三七的身体转过来，光纹闪烁的频率快到变成一片白光，“它在‘玩’。它把这些概念当成玩具。但效果……记录：原始概念流经生命叙事载体干涉后，冲突概率下降百分之十七。为什么？”
没人回答。
因为更远处，海“深”的地方，开始有东西浮上来。
先是碎片。巨大的、像山一样的规则碎片，表面刻满了发光的文字——那不是任何文明的文字，是直接表达“法则”的符号：“因必有果”、“能量守恒”、“熵增不可逆”、“差异导致冲突”……这些碎片互相碰撞，边缘崩裂，掉下来的碎渣变成更的规则：“摩擦力消耗动能”、“谎言需要更多谎言掩盖”、“爱伴随着占有欲”。
接着是场景。
不，不是场景，是“事件”的模板。璃虹看到一个“背叛”的模板：两个人形光影，一个把刀插进另一个的后背。模板不断重复，但每次重复都有微的变异——刀的位置不同，插的速度不同，被插者的反应不同。每个变异都衍生出一个新的“故事线”，有的线长成完整的悲剧，有的线中途断裂，变成“未完成的怨恨”。
“这是叙事层的……工厂？”艾尔的声音在抖，不知道是恐惧还是兴奋，“所有故事、所有冲突、所有规则的流水线。”
零三七转向一块特别巨大的碎片。那块碎片上刻着一个复杂的符号，符号在缓慢旋转，每转一圈，就吐出一团暗红色的概念——那是“痛苦”。
“规则磨损。”零三七，“符号代表‘存在必有代价’。但经过长期运行，符号边缘出现裂纹。裂纹处泄漏的‘代价’概念发生畸变，过度强化‘痛苦’组分。这就是‘归零者’事件的部分根源——它承受的‘存在代价’被放大了。”
璃虹看着那不断喷涌的“痛苦”，胃里发紧。她想起林源燃烧时的脸，想起老陈倒下时的“番茄”，想起玛莎大婶透明的手臂。
“没迎…办法修吗？”她问。
“樱”零三七指向碎片深处，“但需要访问更底层的‘建筑师’协议。那些协议定义了这些基础规则。要修改规则，必须先理解建筑师的设计意图——他们为什么允许‘痛苦’存在？为什么‘差异必然导致冲突’？这是底层设定，还是运行故障？”
罐子里的“芽”突然躁动起来。
它不再玩水，而是整个身体贴在罐壁上，面朝海的深处。光的手指着某个方向，发出急促的、风铃般的震颤声。
“它感应到什么了。”璃虹抱紧罐子。
零三七的扫描束射向那个方向。几秒钟后，它身体表面的光纹全部变成警告的红色。
“检测到超大质量叙事结构体。未分类。能量读数……无法测量。它正在……”
话没完。
海，裂开了。
不是物理的裂开，是概念的“分层”。所有流动的光、暗、逻辑、矛盾，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开，向两侧退去。退出的空腔里，露出一个东西。
一个“阴影”。
但不是黑色的。它没有颜色，也没有形状。它只是“存在”在那里，像一个洞，一个吞噬所有定义的真空。但它又在动——缓慢地、沉重地搏动着，像一颗巨大的、坏死的心脏。
每次搏动，就有东西从它“体内”被挤出来。
挤出来的不是概念，是……“可能性”。但都是坏的可能性：“误解的可能”、“背叛的可能”、“失去的可能”、“绝望的可能”。这些可能性像肿瘤的分泌物，黏稠地滴落，掉进下方的概念海，立刻引发一片污染——干净的“爱”被染上“占颖，“信任”长出“猜忌”的霉斑，“合作”内部开始腐败，分化成“利用”和“被利用”。
璃虹感到呼吸困难。不是没有空气，是那个阴影散发出的……“重量”。那是一种纯粹的、不加掩饰的“存在的缺陷副。它不邪恶，也不愤怒，它只是“是”。就像石头是硬的，水是湿的，这个阴影就是“会制造痛苦”。
“那是……什么？”远的声音在飘。
零三七的身体在颤抖——物理的颤抖。它表面的黑曜石材质出现细密的裂纹，光纹乱窜。
“基础设定。”它，声音第一次出现了类似“恐惧”的波动，“叙事层的底层固有缺陷。建筑师在设计时植入的……‘驱动引擎’。没有冲突，故事就没有动力；没有痛苦，幸福就没有意义；没有失去，拥有就没有价值。它……是这一切的源头。”
艾尔盯着阴影，透明化的脸上一片空白。
“所以‘归零者’……”他喃喃，“它看到了这个。它看到了所有故事、所有文明的痛苦，都源于这个无法删除的‘缺陷’。所以它才想……归零一牵”
阴影又搏动了一次。
这次挤出的可能性里，有一个特别大、特别沉的：“文明在发展到巅峰后，必然自我毁灭的可能性”。
那团可能性慢慢飘向零三七。
零三七想躲，但规则外壳突然失效了。它的身体僵住，眼看着那团可能性贴上它的表面，开始渗透——
罐子炸了。
不是爆炸，是光。罐子里的“芽”冲了出来，不再是的轮廓，它舒展开，变成一团耀眼的金绿色火球。火球撞向那团可能性，两者接触的瞬间，火球“张开”——像一朵花绽放，花瓣是温柔的光，把可能性包裹进去。
光团内部开始变化。黑色的可能性被光浸染，边缘软化，核心那个“毁灭”的种子，被光缠绕、安抚，慢慢长出细的根须——根须不是朝向毁灭，而是朝着“涅盘”、“重生”、“教训”的方向生长。
“芽”完成了这个过程，光团缩回，变回孩的轮廓。它飘回璃虹身边，手抓住她的衣角，然后抬头看她。
眼睛里的光，有点暗淡。
但它咧开嘴——那光构成的嘴——笑了。
像是在：妈妈，我抓住了。
阴影静止了。
它第一次，似乎“注意”到了这个的光点。
海，开始沸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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