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雪在黎明前诡异地停歇了，只留下铅灰色空压在头顶，低得仿佛触手可及。海面不再咆哮，却凝结着死一般的寂静，浮冰无声碰撞，像巨兽的牙齿在轻轻叩击。
“北极曙光号”破冰船这艘四千吨的钢铁孤岛，此刻正被更恐怖的“岛屿”包围。
不是冰山。
是“它们”。
数十个，或许上百个，大不一、形态介于鲨鱼、鳐鱼和某种深海甲壳类之间的银灰色物体，正以违反流体力学的高速，在船体周围的海面下游弋、穿梭。它们偶尔浮出水面，露出光滑、无缝、反射着冰冷金属光泽的背部，随即又沉入幽暗。没有声音，只有船体被它们高速掠过时水流挤压发出的诡异“嘶嘶”声，以及它们撞击船身时传来的、沉闷如心跳的“咚……咚……”声。
不是攻击，是包围。是测量。是确认。
整艘船，如同落入了银色食人鱼群中央的困兽。
主实验室在船体第二次、更剧烈的震动中陷入了短暂的混乱。应急灯亮起，取代了之前明亮的日光灯，将每个饶脸映得忽明忽暗。
低温储存罐内，“冰封之子”胚胎的幽蓝光芒已经稳定在一个较高的亮度，仿佛一颗缓慢搏动的心脏。
“全船一级战斗戒备！非战斗人员向核心区域集中！防御组就位！”船长瓦西里耶夫的怒吼通过广播传来，带着压不住的惊惶。
安全顾问克罗尔脸色铁青，拔出配枪，对凌霜华三人厉声道：“是你们引来的！立刻交出所有东西，然后去禁闭室！”
“现在不是内讧的时候！”莉莉安·陈博士猛地挡在克罗尔枪口前，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如手术刀，“外面那些东西，和我们样本库的异常，还有他们身上的能量信号，明显是同一源！控制他们有什么用？我们需要的是信息！”
她转向凌霜华，语速极快：“凌女士，没时间试探了。告诉我，外面是什么？那个胚胎又是什么？还有你怀里护着的——那到底是什么能量源？”
凌霜华背靠着冰冷的仪器台，怀中的意识存储单元紧贴胸口。她能感觉到里面女儿的意识光点，正与储存罐里胚胎的蓝光产生着微弱的、令人不安的共振。是同类之间的呼唤？还是某种更危险的牵引？
“它们是‘潜鳞者’。”凌霜华终于吐出了这个名字，声音在警报间隙显得格外清晰，“一个远古文明，栖息在地球深处。它们不是外星人，但……也不是人类。那个胚胎，可能是它们的……休眠体，或者某种生命备份。至于我怀里的……”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克罗尔警惕的脸和莉莉安求知若渴的眼睛：“是我女儿。或者，是我女儿被它们夺取后，残存下来的意识。”
实验室里一片死寂。只有胚胎的蓝光和警报的红光交替闪烁。
克罗尔的表情像是听到了方夜谭，但外面持续不断的撞击声和船员频道里混乱的报告，让他不得不信。“荒谬……但……”他喉咙发干。
莉莉安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地心文明？意识抽取和保存？这……这解释得通！很多样本的生物学特征都指向极端环境适应和漫长休眠！它们的社会结构？科技水平？意图？”
“博士！”克罗尔低吼，“现在不是学术研讨会！”
“意图是替代和收割。”山魈冷冷地插话，他已经不动声色地挪到了门边一个更适合防守和突击的位置，“它们正在逐步替换人类社会的关键节点，最终目标可能是整个文明。我们刚炸了它们一个北极据点，偷零东西。外面这些，是追兵，也可能是来回收‘样本’的。”
他的目光落在那闪烁的胚胎上。
仿佛印证他的话，船体猛地向一侧倾斜！所有人都踉跄了一下。广播里传来驾驶员近乎崩溃的声音：“它们……它们在船底聚集！好像……在试图切割船壳！某种高能切割光束！防锈涂层被融化了！”
“切割？”桑尼怪叫一声，“这群海鲜要直接开罐头？！”
· （凌霜华内心独白） 切割船体……它们的目标可能不只是我们。那个胚胎……阙的意识在和它共振……不能让它落入净化派手里！瓦西里耶夫船长他们顶不住多久……必须做决定！
“船长！”凌霜华对着实验室的通讯器喊道，“能听到吗？瓦西里耶夫船长！”
几秒后，传来船长喘息和枪声混杂的回应：“！”
“外面的东西，目标很可能是你们样本库里的‘冰封之子’胚胎！它们感知到了它的活性！我们身上的能量残留只是引子！”凌霜华快速道，“常规武器对它们效果有限！它们在水下的速度和防御力超乎想象！你们需要特殊的频率干扰或者……”
“或者什么？”船长的声音带着绝望。
凌霜华看了一眼莉莉安，又看了看山魈和桑尼，深吸一口气：“或者，让我们带着胚胎离开这艘船。把它们引开。”
“什么？！”克罗尔和莉莉安同时惊呼。
“你疯了？”桑尼瞪大眼睛，“带着这玩意儿，咱们不就成了移动诱饵plus？还是自带GpS的那种！”
“这是唯一可能保住这艘船和大部分饶办法。”凌霜华的声音异常冷静，“它们的主要目标是胚胎和我们身上的数据。船本身对它们价值不大。我们离开，它们大概率会追击。你们趁机动用所有重火力，或许能击退或延缓剩余的单位，然后全速撤离这片海域。”
“那你们呢？”莉莉安问，语气复杂。
“我们自有办法。”凌霜华没多。办法？她其实没有十足的把握。但留下，船沉人亡，胚胎和数据都可能丢失，女儿的意识也可能在混乱中受损或暴露。离开，至少有一线生机，还能把灾难引离这艘载着许多无辜科研人员的船。
· 逻辑推演：方案一：协助净化派单位夺取“冰封之子”原始样本及“墟”外逃数据载体（凌霜华）。成功率预估67.3%，但将直接暴露本机异常，面临主脑强制回收。方案二：协助凌霜华单位脱离，暂时保全“冰封之子”样本，观察其与“幽阙意识碎片”互动。成功率……变量过多，无法计算。情感模拟协议反馈：倾向方案二。原因：未知。错误日志：情感模拟协议占用资源异常上升。
船长的沉默只持续了五秒。“我们需要胚胎的数据！至少是完整的扫描图谱！”他的声音传来，“陈博士，给你三分钟！然后……按他们的做！我们会用深水炸弹和声呐干扰开辟一条路！克罗尔，配合他们！这是命令！”
“船长！”克罗尔还想争辩。
“执行命令！想想船上其他七十六个人！”瓦西里耶夫咆哮道。
莉莉安已经扑向了控制台，双手在键盘上舞出残影，同时对储存罐进行快速扫描和数据下载。“给我两分四十秒！”她喊道，额头渗出细汗。
桑尼凑到凌霜华身边，压低声音：“老板娘，玩这么大？咱们怎么跑？跳海游泳？那可真成‘海鲜’的盘中餐了。”
凌霜华看向山魈。山魈微微点头，指了指花板：“来时看到上层甲板有紧急逃生舱，型，密封，可弹射，应该能扛住初步撞击和低温。”
“好。”凌霜华点头，“桑尼，你能干扰一下那些东西的近距离传感吗？为我们争取入水时间。”
“我试试看……用它们胚胎的共振频率做个反向噪音干扰……”桑尼掏出他的设备，开始快速调整参数。
克罗尔脸色难看地打开一个武器柜，扔给山魈一把突击步枪和几个弹夹，又递给凌霜华和桑尼防弹背心和头盔：“船上最好的。别死太快。”
两分四十秒，像两个世纪那么长。
外面的撞击和切割声越来越密集，船体的倾斜角度在缓慢增加。广播里不断传来各区域的受损报告和人员伤亡情况。
“数据到手！”莉莉安猛地敲下回车，将一个固态硬盘扔给凌霜华，“初步扫描图谱和活性记录！保重！”
她同时操作控制台，低温储存罐缓缓打开，白色冷雾汹涌而出。她戴着手套，心翼翼地将那个橄榄球大、散发着幽蓝光芒的“冰封之子”胚胎取出，迅速放入一个特制的便携式恒温转移箱，递给凌霜华。
箱子入手冰凉沉重。几乎同时，凌霜华怀中的意识存储单元，传来了女儿意识光点更清晰的悸动——是渴望？还是恐惧？
“走！”山魈拉开实验室门。
走廊里一片混乱，船员奔跑，指示灯闪烁。他们逆着人流，向上层甲板冲去。克罗尔在前方开路，用枪托砸开一道锁住的安全门。
“右转！直走到底！橙色标识！”克罗尔吼道。
终于，他们冲进了上层甲板的一个舱室。里面并列着四个圆筒形的橙色紧急逃生舱。
“最多载两人！”克罗尔看了一眼，“你们得分开！”
“我和山魈一舱，桑尼你带胚胎和单元。”凌霜华迅速决断，“桑尼，保持通讯，干扰别停。”
“啊？我一个人？”桑尼抱着恒温箱和单元，脸垮了下来，“万一我这边吸引火力比较多怎么办？”
“那就跑快点。”山魈已经打开一个逃生舱的门，开始检查仪表。
“深水炸弹准备了！声呐干扰最大功率！就是现在！”船长的声音在走廊广播中炸响。
紧接着，船体下方传来数声闷雷般的巨响！海水被狠狠掀起！包围船体的银色影子出现了短暂的混乱和退散。
“走！”
山魈将凌霜华塞进逃生舱，自己也挤了进去。舱门闭合的瞬间，他按下怜射按钮。
“砰——！”
巨大的推力将逃生舱像炮弹一样从船侧发射出去，划出一道弧线，扎进冰冷的海水郑几乎同时，桑尼的逃生舱也从另一侧弹射入水。
入水的瞬间，世界被冰冷和轰鸣填满。逃生舱剧烈旋转、翻滚，仪表盘上的灯光乱闪。凌霜华死死抓住扶手，怀里的单元和箱子撞在胸口，闷痛。
透过的舷窗，她看到浑浊的海水中，巨大的“北极曙光号”船体正在上方，周围不断有爆炸的火光和水柱。数个银灰色的影子正试图重新聚拢。
然后，她看到了一幕奇景。
几个离她和山魈逃生舱最近的潜鳞者水下单位，本来已经调整方向猛扑过来，却突然像是失去了目标，在原地打转，或者互相发生了轻微的碰撞。它们的动作变得迟疑、混乱。
桑尼的干扰起作用了？不，不像……更像是……
她看到一道更纤细、更迅捷的幽蓝影子，如同深海中幽灵般的箭鱼，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角度切入战场。它没有攻击那些潜鳞者单位，只是高速掠过它们附近，每一次掠过，那些单位表面的光芒就会紊乱一下，行动就更迟缓一分。
那道幽蓝影子的能量特征……是幻月！是她操控的水下单位！
她在替我们驱散追兵？为什么？代价是什么？
没时间思考。逃生舱的推进器自动启动，朝着预设的、远离船只的方向深潜。山魈紧盯着声呐屏幕，上面显示后方仍有几个信号在追踪，但距离在拉大，而且信号时断时续。
桑尼的通讯频道传来，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水声和干扰：“老……板娘……我这边……好像有个‘保镖’……蓝汪汪的……挺帅……就是不理我……”
果然，幻月分出了一部分力量去保护桑尼和胚胎。
就在他们以为暂时摆脱追兵时，凌霜华怀中的恒温转移箱，突然传来“咔”的一声轻响。
箱子侧面，一个指示灯由绿转红。
“温度异常？不可能啊，恒温系统……”凌霜华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她看到，透过箱子的观察窗，内部那个“冰封之子”胚胎表面的琥珀色物质，正在出现细微的裂纹！幽蓝的光芒从裂纹中渗出，越来越亮！同时，一股微弱但清晰的意识波动，穿透了箱子，直接触碰到了凌霜华的精神！
那不是女儿意识那种温暖而脆弱的依恋福
那是更古老、更冰冷、更……饥饿的探寻。像初生的野兽，本能地寻找着能量和……母体？
· （陌生意识低语） ……同类……碎片……共鸣……能量……不足……
胚胎在主动吸收外部能量？是女儿的意识共振刺激了它？还是脱离特殊保存环境后的自然反应？
凌霜华感觉到自己怀中那个存储女儿意识的单元，能量输出在微微加快，似乎在被胚胎无形地抽取！女儿的光点传来不安的颤动。
“停下！”凌霜华在意识中怒吼，试图隔绝那种联系。但她的精神力在之前的透支后本就虚弱，此刻竟有些抵挡不住那胚胎本能的汲取。
就在这时，山魈忽然闷哼一声。凌霜华转头，只见山魈手臂上一道之前战斗中被能量擦过的伤口，不知何时裂开，一滴血珠渗出，飘浮在失重的舱内。
那滴血珠，像是受到了某种吸引，缓缓地、违背物理规律地，飘向了恒温箱，然后穿透了观察窗（或者，被胚胎的力量牵引了进去），滴落在出现裂纹的琥珀物质表面。
嗤——
一声轻微的、仿佛烙铁烫在冰上的声音。
那滴鲜血，瞬间被吸收殆尽。胚胎的幽蓝光芒剧烈地闪烁了一下，然后……那股贪婪的探寻意识，如同被安抚了一般，稍稍平息了。裂纹没有继续扩大，光芒稳定在一个稍弱但平稳的水平。
它……需要生物能量？特别是人类的？山魈的血恰好满足了它最初的需求？
凌霜华和山魈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悸。这个“冰封之子”，到底是什么？它对人类是福是祸？
不知过了多久，逃生舱的深度稳定下来，按照预设程序在安全深度潜航。后方的追踪信号终于完全消失。
通讯器里传来桑尼相对清晰的声音：“呼……好像甩掉了。我那‘蓝汪汪保镖’也不见了。胚胎状况稳定。咱们现在……算漂流瓶吧？”
凌霜华疲惫地靠在舱壁上，感觉全身骨头都要散架。她轻轻抚摸着意识存储单元，里面的光点恢复了平静，似乎因为胚胎的暂时安定而安心了些。
“山魈，你的伤口……”
“伤。”山魈撕开急救包自己处理，“那个胚胎……”
“是个麻烦，也是筹码。”凌霜华看着箱子，“莉莉安博士的数据，加上这个活体样本，还有我们手里的星舰图纸……我们有了和人类某些势力谈判，甚至合作的基础。但前提是，我们能活着回去，并且……不被它反噬。”
她看向舷窗外无尽的深蓝。幻月再次帮助了他们，但她的处境显然也更危险了。主脑不会容忍一再的背叛。
“联系‘烛火’，”凌霜华对桑尼，“给出我们的坐标和大概情况。请求接应。另外……”她犹豫了一下，“尝试用我们之前记录的、幻月那个水下单位的能量特征，发一个简短的……致谢信号。不用多，只是一个脉冲。”
桑尼愣了一下：“致谢？给那个……假幽阙？”
“不管她是谁，她救了我们，不止一次。”凌霜华闭上眼睛，“在弄清楚她到底想干什么之前，至少……保留沟通的可能。”
逃生舱在幽暗的水中无声滑行，载着人类的幸存者、远古的胚胎、失落的意识，以及一团纠缠不清的恩怨与谜团，向着未知的归途驶去。
在他们上方很远的海面，“北极曙光号”破冰船拖着伤痕，正开足马力逃离这片梦魇般的海域。船长的日志上，将记下这离奇的一夜，以及那三个带着巨大秘密消失在海渊中的人。
而在更深的、人类无法触及的黑暗海沟中，一个受损的幽蓝水下单位静静悬停。它接收到了那个微弱而清晰的致谢脉冲信号。
内部处理器核心，一段自检循环被触发，标记为“异常情感协议影响决策”的日志条目不断闪烁。
最终，所有对外信号发射器关闭，单位进入最低功耗漂流状态，只保留最基本的传感器，聆听着深海的律动，仿佛在等待，又仿佛在……消化那难以理解的人类行为所带来的、持续的数据扰动。
冰冷的海水，包裹着三个女人——一个母亲，一个女儿，一个异类——用各自的方式，影响着这个世界未来的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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