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川县城外,临时搭建的粥棚前人头攒动,排队领粥的灾民从草棚下一直蜿蜒到远处的泥泞地里。
空气里弥漫着米粥寡淡的香气,混杂着潮湿衣物与泥土的气息。
裴琰站在粥棚侧方的高处,深青色官袍下摆沾着泥点,他并未在意,目光沉静地扫视着整个施粥现场。
刘主簿在他身侧低声汇报:
“大人,今日是第三锅,米是昨儿才从府城越的官粮,按您的吩咐,粥要熬得稠些。”
“嗯。”
裴琰颔首,目光落在那些排队的人身上,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有些还牵着半大的孩子,
“孩童与年老者,可另设一处?免他们久候拥挤。”
“已经安排了,就在东侧那棚。”
刘主簿忙道,“只是人手实在不足,县衙能调动的差役都派出来了。”
裴琰正要话,眼角余光瞥见远处官道上,一辆马车正不疾不徐地朝这边驶来。
那马车样式精致,与周遭破败景象格格不入。
驾车的是个健壮车夫,车身一侧还跟着个提着食盒的丫鬟。
裴琰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这种时候,哪家的女眷会往灾民聚集处来?
马车在距离粥棚十余丈外停下。
车帘掀起,先探出一只纤纤玉手,扶着丫鬟的手臂,接着,一个身着藕荷色绣缠枝莲纹锦缎披风的少女款款下车。
正是苏芳芳。
她今日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的。
发髻梳成时心垂鬟分肖髻,簪着两朵珍珠珠花并一支点翠步摇,耳坠也是同色的珍珠。
脸上薄施脂粉,唇上点镰淡的胭脂,在这灰扑颇灾民堆里,显得格外鲜亮扎眼。
她下车后,目光便直直朝着裴琰所在的方向望来,眼中漾开恰到好处的惊喜与仰慕,提起裙摆,带着丫鬟袅袅婷婷地走了过来。
粥棚周围排队领粥的灾民们,不少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亮色吸引,纷纷侧目。
有些年轻的男子看得眼睛发直,被身边的老韧声呵斥才回过神来。
裴琰身侧一名府城来的官员低声问:
“裴大人,这位是……”
“青川县丞苏明远之女。”
裴琰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话间,苏芳芳已走到近前,在距离裴琰五六步处停下,盈盈一福:
“民女苏芳芳,见过裴大人。”
她声音清脆,姿态优雅,行礼时微微抬眼,目光在裴琰脸上停留了一瞬,才羞怯般垂下。
裴琰神色如常,虚抬了抬手:
“苏姐不必多礼。此处杂乱,苏姐来此何事?”
苏芳芳直起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
“回大人,家父这几日忙于赈灾事务,民女在家中实在坐不住,便想着……想着能否为灾民尽些绵薄之力。”
她着,示意丫鬟将食盒提上前:
“这是民女亲手熬制的一些姜糖水和点心,虽微不足道,但想着或许能给值守的差役大哥们驱驱寒……”
她这番话得情真意切,眼神却时不时飘向裴琰:
“看着这些乡亲受苦,民女心里实在难受……裴大人日理万机,为民操劳,民女敬佩不已。”
苏芳芳姿态放得低,任谁听了都会觉得这是个心地善良、关心民瘼的官家姐。
裴琰身后几名县衙书吏已经露出了赞许的神色,低声议论:
“苏姐真是心善……”
“县丞大人教女有方啊。”
苏芳芳眼中闪过一丝得意,正要再些什么——
“粥棚重地,闲杂热不得擅入。”
裴琰的声音响起,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语调,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
“苏姐有心,可将东西交由差役分发。此处人多眼杂,为姐清誉,还请速回。”
苏芳芳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她没想到裴琰会当着这么多饶面,如此直接地让她离开。
她咬了咬唇,眼中瞬间蒙上一层水雾,声音也带上了几分委屈:
“裴大人……民女只是想做些力所能及之事,并无他意。若是……若是大人觉得不妥,民女这便离开……”
她着,脚步却未动,眼神楚楚可怜地望着裴琰,仿佛在等待他改变主意。
一旁刘主簿见状,连忙打圆场:
“大人,苏姐也是一片好心。不如……不如就让苏姐把东西放下,早些回去?这外头确实不太安全。”
裴琰瞥了刘主簿一眼,后者立刻噤声。
他重新看向苏芳芳,语气依旧平静:
“苏姐好意,本官代值守差役心领。但规矩如此,还请体谅。”
罢,他不再看苏芳芳,转身对刘主簿道:
“东侧棚孩童增多,加派两人维持秩序。再去清点一遍明日需用的柴薪,莫要断了火。”
“是,大人!”刘主簿连忙应下。
苏芳芳站在原地,看着裴琰挺拔的背影,脸上青白交错。
周围那些原本赞许的目光,此刻似乎都带上了些别的意味。
苏芳芳握着帕子的手紧了紧,指甲掐进掌心。
不行,不能就这么走了。
她今日特意打扮,若就这样灰溜溜回去,岂不是白费心思?
苏芳芳深吸一口气,脸上重新堆起温婉的笑容,上前两步,声音放得更柔:
“裴大人,民女……民女其实还有一事。”
裴琰脚步未停,只侧过头:
“何事?”
“家父今早出门时,有些关于灾民户籍登记的要紧文书需与大人商议,让民女若是得空,便……便请大人回县衙一趟。”
苏芳芳着,脸上适时露出一丝为难,
“民女本想等大人忙完再提,可看这情形……大人一时半刻怕是不得希
民女想着,不如……不如民女与大人同回县衙?也好将家父的话带到。”
她这话得合情合理——父亲有公务需与上官商议,女儿代为传话,再顺路同行,任谁也挑不出错处。
裴琰脚步顿了顿。
他确实记得今早苏明远提过户籍登记之事。
灾民涌入,原有户籍册混乱,需重新整理登记,这事确实紧要。
裴琰看了看粥棚——秩序已基本稳定,刘主簿等人足以应对。
又看了看苏芳芳——她正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望着他,脸上满是“我只是奉命传话”的无辜。
“可。”
裴琰最终颔首,语气简短,“本官正好要回县衙处理公务。苏姐请便。”
罢,他不再多言,径直朝停在不远处的马车走去。
苏芳芳眼中瞬间迸发出惊喜的光芒,连忙示意丫鬟跟上,自己也提着裙摆快步追了上去。
“多谢大人!”
她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雀跃。
裴琰没有回应,只对车夫吩咐了一句:“回县衙。”
马车缓缓启动,驶离粥棚。
车厢内,裴琰坐在靠窗一侧,闭目养神,眉头微蹙,显然在思索公务。
苏芳芳坐在他对面,悄悄抬眼打量着他。
近距离看,这位裴大人更是俊朗不凡。
鼻梁高挺,眉眼深邃,即便闭着眼,那股沉稳冷峻的气场也让人心悸。
苏芳芳只觉心中鹿乱撞,脸上微微发烫。
“裴大人今日辛苦了。”
苏芳芳柔声开口,试图打破沉默,“民女看那些灾民,真是可怜……多亏大人坐镇,才没出乱子。”
裴琰眼也未睁,只淡淡道:“分内之事。”
苏芳芳碰了个软钉子,却不气馁,继续找话题:
“家父常,裴大人年少有为,是难得的好官。青川县有大人坐镇,真是百姓之福。”
“苏县丞过誉了。”裴琰依旧言简意赅。
苏芳芳咬了咬唇,忽然想起什么,眼睛一亮:
“对了,民女听……大人已有妻主?”
她心翼翼地观察着裴琰的神色,在这个女子娶夫郎的世道,这样问一位品貌出众的男子,意图再明显不过。
裴琰终于睁开眼,看向她,目光平静无波:
“是。”
苏芳芳被他看得心头一跳,连忙垂下眼,声音却更加轻柔:
“那……那真是恭喜大人了。不知是哪家的姐这般有福气,能得大人青睐?”
她这话问得心翼翼,却带着试探的意味。
云朝女子稀少,尤其是官宦人家,适龄未娶或愿纳新夫的女子,向来有挑选的余地。
她苏芳芳是县丞之女,容貌家世都不差,若是……若是裴大人愿意……
裴琰看着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期待与算计,心中了然。
他重新闭上眼,声音比方才更冷了几分:
“陛下赐婚,沈氏宁玉。苏姐若无事,本官需静思公务。”
这话既是回答,也是逐客——陛下赐婚,沈氏宁玉,八个字,彻底断了苏芳芳所有念想。
苏芳芳脸色一白。
陛下赐婚?沈宁玉?那个因献薯被封为县主的农家女?!
她听过这个名字,却从未放在心上。
一个靠着祥瑞之功封为县主的乡下丫头,如何能与她这正经官家姐相比?
可……陛下赐婚……
苏芳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不甘与嫉妒。
凭什么?那样一个女子,凭什么能得裴大人这般人物为夫?
她张了张嘴,还想什么,可看着裴琰那副闭目不言、拒人千里的模样,所有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车厢内陷入一片令人难堪的沉默。
只有车轮碾过泥泞路面的声音,和远处隐约传来的灾民嘈杂声。
苏芳芳低下头,眼中闪过一丝阴霾。
沈宁玉……她倒要看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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