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三十日的夜幕,在一种令人窒息的凝重中降临遵化。
后金军没有立刻发起攻城,但这种等待,比直接的攻击更折磨人心。
八旗大营的篝火如繁星般在城外旷野上蔓延开来,从北、西、南、东四面,将遵化城围在中央。
火光映照着影影绰绰忙碌的人影——那是后金兵和包衣阿哈在连夜挖掘壕沟,树立木栅。
铁锹破土的沙沙声,木桩夯入地面的闷响,还有女真语、蒙古语短促的号令声,顺着夜风清晰地飘上城头,钻进每一个守军的耳朵里,像钝刀子割肉。
皇太极的中军大帐设在城北。
帐内灯火通明,他正与代善、莽古尔泰及主要将领进行最后的攻城部署。
“都看清楚了?”
皇太极指着摊开的简易城防图,那是投降明将和喀喇沁向导口述拼凑而成的,
“城墙坚固,强攻伤亡必大。但明军士气已堕,王元雅优柔寡断,城内必有可乘之机。”
他手指点向城南一处:“此处城墙,据降卒言,年前曾有雨水渗漏,修补仓促。正蓝旗、镶蓝旗,明日佯攻之时,仔细观察此处墙体是否确有松动。”
拖博辉和顾三台躬身领命。
“攻城器械,”
皇太极看向负责工事的将领,“云梯、挨牌(盾车),连夜赶制!不必精美,但求坚固够用!遵化城高三丈五,我们的云梯,至少要三丈二!”
“嗻!奴才已征发所有随军工匠及包衣,木料取自周边拆毁民房,必不误事!”
皇太极点点头,最后环视众人:“记住,围城不仅要围其城,更要攻其心。
各旗轮番派队逼近城下呐喊射箭,不必强求登城,但要让他们不得休息,耗尽箭矢,丧其胆气!范文程!”
“臣在。”
“箭书继续射入,言辞可稍缓,但降期要明确——只给他们三时间。”
“臣明白。”
部署完毕,诸将退出。
皇太极独自走到帐外,仰望遵化城头零星的灯火。
他知道,阿济格那边已经布好口袋,就等明朝援军往里钻。而城内的“种子”,也该发芽了。
此刻的遵化城内,已是一片绝望的末日景象。
巡抚衙门里,王元雅瘫坐在太师椅上,劝降书散落一地。
三期限,像催命符一样贴在他脑门上。投降?一世清名尽毁,家族蒙羞,即便苟活,又岂有好下场?
死守?看看这满城惶惶的人心,看看将领们躲闪的眼神……能守住吗?
“大人!各门守将报,建奴正在连夜挖壕,已成合围之势!我军股出城试探,皆被弓弩射回!”一个幕僚慌张来报。
“知道了……”王元雅有气无力地挥挥手。
合围了,最后一条生路也断了。
他想起了朱国彦,那个此刻同样被困在三屯营的总兵。他们本该互为犄角,如今却成了各自挣扎的困兽。
武官方振华按刀巡城,所到之处,景象凄凉。士兵们抱着兵器蜷缩在垛口后,眼神空洞。
箭矢、滚木礌石堆放得倒是不少,但士气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实实在在地在流失。
他听到几个士兵在低声议论:
“听西边的罗文峪,没打就降了……”
“降了也好,至少能活命。咱们在这儿等死吗?”
“巡抚大人要死守……可怎么守?外面好几万建奴……”
“呸!他们当官的家里藏着金银细软,当然要守!我们当兵的,饭都吃不饱……”
方振华心中一沉,厉声喝止:“住口!惑乱军心者,斩!”
士兵们噤声,低下头,但那不满与绝望的情绪,却如同瘟疫般在沉默中弥漫。
他走到南城一段,仔细检查墙体和守备。这里确实是相对薄弱的一段。
他增派了人手,再三叮嘱带队把总心在意。把总唯唯诺诺,眼神却有些飘忽。
城中富户区,原任监司马思恭的宅邸内,又是另一番景象。
马思恭与贾维钥等几个有头脸的乡绅再次聚首,气氛压抑。
“王巡抚拒不议和,是要拉全城人陪葬啊!”一个乡绅捶胸顿足。
“三……只剩三了。”
贾维钥面色灰败,“城破之后,按照建奴往昔作为,纵兵大掠,鸡犬不留……”
马思恭捻着胡须,目光深沉:“王元雅要博取忠臣之名,却置满城生灵于何地?
我等世居遵化,祖宗坟茔、家业亲眷皆在于此,岂能坐视玉石俱焚?”
“马公的意思是……?”
“为保一方百姓,有些事,不得不为。”
马思恭压低声音,“我已暗中联络了几个对朝廷早怀怨望的军中旧人……届时,或可里应外合,献门迎降,以换取阖城平安。”
几人面面相觑,有人惊惧,有人迟疑,但最终,求生的欲望压倒了一牵
他们开始低声商议细节,如何避开王元雅和方振华等饶耳目,如何与城外联络……
而在城墙根下最肮脏黑暗的角落里,那几个白日密议的兵痞和“可疑之人”也再次碰头。
他们弄到了一点酒,借着酒劲,胆气也壮了些。
“马老爷那边好像有动静了……”
“管他马老爷驴老爷!咱们自己也得寻出路!南边那段墙,老子以前修过,知道哪儿有块砖是松的……”
“光砖松有屁用!得有人开城门,或者……放把火?”
“火?对!乱起来,才有机会!老子偷藏的那点引信和硫磺……”
他们的计划粗糙而危险,充满了亡命之徒的侥幸。
但对于一座人心离散的危城,任何一点火星,都可能酿成燎原大火。
同一夜,三屯营。
朱国彦同样彻夜未眠。后金游骑虽然退去了一些,但封锁依然严密。
他站在东门城楼,能远远望见南面遵化方向映红夜空的火光,那是后金连营的篝火。
遵化被围死了。这个判断让他心如刀绞。
他曾想过不惜一切代价出兵去救,哪怕是以卵击石。
但看着城中这些面黄肌瘦、士气低迷的士卒,看着那些依赖城墙才勉强维持的秩序,他不得不承认,出城野战,只是送死,而且会立刻导致三屯营崩溃。
“总镇,弟兄们……撑不了多久了。”
副将在一旁低声,“粮草日少,流言日多。今又抓了几个想从水门缒城逃跑的。”
朱国彦沉默。他知道,三屯营的陷落,可能只是时间问题。
他现在能做的,就是尽量拖延这个时间,拖到或许会有,但更可能永远不会来的援军。
他回到府中,张氏依旧在灯下静静做着女红,仿佛外面的围城、喊杀都与她无关。
“夫人,若……若城破,你……”
张氏抬起头,微微一笑,手中针线不停:“夫君勿忧。妾身自有去处,绝不辱没朱家门楣。”
朱国彦喉头哽咽,再也不出话。
他忽然想起自己散尽家财犒军后,箱底还剩下一套崭新的、朝廷赏赐的麒麟补子官服。或许,那就是他最后的礼服。
十一月初一,晨。
遵化城外,后金军的壕沟已初具规模,如同一条丑陋的伤疤,紧紧箍在城池的腰间。
八旗各色旗帜在晨风中飘扬,军阵肃杀。
皇太极策马绕城巡视,对工程的进度感到满意。
探马来报,山海关方向有明军动静,似乎是赵率教部出关了。
皇太极嘴角泛起一丝冷笑:“果然来了。告诉阿济格,鱼儿入网了。”
他回到北门主攻方向,这里正对着巡抚衙门,城墙最为高大坚固。他就是要从这里,给明军最大的压力。
“大汗,攻城器械已备妥大部,云梯三十架,挨牌五十面。”负责工事的额真禀报。
“好。”
皇太极点头,对侍立身旁的正白旗甲喇额真喀克笃礼道,“你的旗,负责主攻方向。本汗要看看,谁是我大金的巴图鲁(勇士)!”
“嗻!奴才旗中勇士,早已按捺不住!”喀克笃礼大声应道。
皇太极又看向其他贝勒:“今日起,各旗轮番攻打,昼夜不息!不要求你们立刻登城,但要让城上明军,一刻不得安生!”
呜——!
进攻的号角再次吹响,比以往更加嘹亮,更加持久。
八旗军阵中爆发出海啸般的呐喊,盾车在前,弓箭手在后,缓缓向城墙逼近。
新一轮的、更加猛烈和有条不紊的打击,开始了。
遵化城,这座大明王朝在蓟东的重镇,彻底沦为风暴眼中摇摇欲坠的囚笼。
而囚笼内外,无数饶命运,即将在血腥与火焰中,被最终裁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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