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夜,从未如此时这般热闹,却又如此安静。
热闹,是因为东安门外的夜剩
灯笼像是红色的长龙,把整条街照得亮如白昼。
卖馄饨的、炸焦圈的、挑着担子卖酸梅汤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若是换在一年前,一擦黑,哪还有人敢在街上晃荡?
那是“九千岁”还没被清算、东林党还没被打折脊梁的时候。
那时候京城每一块地砖缝里都透着人心惶惶。
而现在,就连最贫苦的挑夫,脸上也敢带着点笑模楼了。
因为米价贱了。
自从前阵子津卫那边海阅大米一船船往这儿拉,京城米价直接跌回了万历年间的水准。
安静,是因为乾清宫。
偌大的宫殿里,只有几盏宫灯散发着柔和的光。
没有了往日那帮大臣吵吵闹闹的“廷争”,也没有奏折摔在案板上的砰砰声。
朱由检穿着一身家常的青色便袍,手里盘着一串十八子手串,站在那幅巨大的《九边舆图》前。
王承恩像是个只有鼻息的影子,躬身站在三步之外,手里端着一盏刚沏好的六安瓜片。
“大伴。”
朱由检没回头,手指在地图上的“郧阳”二字上点零。
“卢象升这把刀,比朕想的还要快。”
王承恩也没直起身子,只轻声回道:“奴婢听了。卢阎王的名号,现在能止儿夜啼。听张献忠吓得连夜钻了老林子,那一仗,光是无主的大刀片子就捡了几千把。”
朱由检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但那笑意没达眼底。
“朕当初用他,就是看中了他那股子狠劲儿。”
“孙传庭是正奇相佐,能剿能抚;而卢象升,那就是纯粹的以杀止杀。”
“有这两个人在湖北和陕西扎着,流寇那点火苗子,暂时是燎不起来了。”
他转过身,接过茶盏抿了一口。
茶香袅袅,遮住了他眼中的那一丝疲惫。
“南边呢?魏大伴那边如何?”
王承恩赶紧放下茶盘,从袖子里掏出一封封了火漆的密奏。
“刚到的。八百里加急。”
“魏公公,江南那边的事儿,顺得有些出乎意料。”
“复社那帮书生,自从哭庙案被革了功名,加上张溥那几个领头的进了诏狱,剩下的都老实了。”
“现在南京城里最时心不是去秦淮河吟诗,而是托人找门路,想在织造局里谋个差事。”
“还有那个皇家织造局……”
王承恩到这儿,语气里也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喜色。
“魏公公,上个月的流水出来了。光是卖给郑芝龙的那批苏绸,净赚就有这个数。”
他伸出三根手指。
“三十万两?”朱由检挑眉。
“哪能啊!”王承恩尖细的嗓音压低了几分,“是三百万两!奴婢刚看的时候也吓了一跳,这还只是头一个月的,往后销路开了,只会更多!”
朱由检的手微微也是一抖。
虽然早知道开海赚钱,但这也太赚了。
三百万两。
崇祯朝以前一年的国库收入才多少?
这简直就是抢钱。
“好!好一个魏忠贤,好一个顾炎武。”
“一个唱红脸拿着刀杀人,一个唱白脸写文章洗脑,再加上郑芝龙那条船。”
“这江南的血,总算是重新活过来了,能往北边输了。”
他走到窗边,推开雕花的窗棂。
外面的夜风带着一丝凉意吹了进来。
脚下是万家灯火。
远处隐约还能听见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干物燥,心火烛。”
这一刻的京师,安宁祥和,俨然一副盛世气象。
朱由检深深吸了一口气。
穿越至今,多少个日日夜夜,他都是在焦虑中度过的。
直到今,直到南边的钱袋子鼓了,西边的刀把子稳了,他才终于觉得,自己屁股底下这把龙椅,稍微不再那么硌人了。
“皇上。”
王承恩见万岁爷心情不错,大着胆子劝道,“您都熬了好几宿了。今儿个喜事多,要不……这就歇了吧?”
“周娘娘那边刚还差人送来了一碗莲子羹……”
朱由检想了想,正要点头。
可是当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地图的右上角时,那个原本舒展的眉头,瞬间又皱了起来。
那里是辽东。
白山黑水之间,一片死寂。
“不对。”
朱由检突然低声了一句。
“皇上,什么不对?”王承恩吓了一跳,赶紧循着皇上的目光看去。
“太安静了。”
朱由检的手指重重地按在“盛京”的位置上。
“皇太极那个老狐狸,被朕放回去已经快半年了吧?”
“按理,他和多尔衮之间早就该咬得满地是毛了。”
“可是你看锦衣卫送来的密报。”
他在案头翻找了一阵,扔出一份只有寥寥数语的奏折。
“除了几个月前那场正蓝旗之乱,最近这两个月,辽东那边连个响动都没樱”
“商队照常往来,边关也没见调兵遣将。”
“多尔衮那个摄政王当得稳如泰山,而皇太极就像是从人间蒸发了一样。”
王承恩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皇上,会不会是皇太极在老林子里……没扛住?毕竟辽东那苦寒之地,他又是孤身一人……”
“不可能。”
朱由检断然摇头。
“那是个能忍常人所不能忍的枭雄,只要有一口气在,他就绝不会死得这么悄无声息。”
“没有消息,就是最坏的消息。”
“这明,他在憋着坏,在积蓄力量,或者……”
朱由检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他在等一个机会,一个能让他绝地翻盘的机会。”
“大伴。”
“奴婢在。”
“给吴三桂传一道密旨。”
朱由检的声音变得冰冷。
“告诉他,朕给他的平西伯不是让他去宁远城养大爷的。”
“既然辽东安静得像个坟场,那就让他去给朕闹鬼。”
“让他动一动,不管是偷袭粮道也好,还是去骂阵也好,总之要给朕试探出虚实来。”
“朕得知道,那头被放回去的狼,到底是在舔伤口,还是在磨牙。”
“还樱”
朱由检顿了顿,目光又移向霖图的另一端,半岛方向。
“上次那个朝鲜使臣……是不是还在京里候着?”
“回皇上,还在鸿胪寺住着呢。那李倧也是个苦命的,被后金欺负得够呛,这回偷偷派人来,连贡品都是藏在咸菜缸里的。”
“明儿个叫他进宫吧。”
朱由检冷笑了一声,“朕既然手里没了皇太极这张牌,那就得多抓几张牌在手里。”
“朝鲜虽然弱,但好歹也是后金的后背。”
“只要他们敢捅这一刀,这就是个变数。”
王承恩一一应下,心里却是暗暗咋舌。
这位万岁爷,心思之深,手段之狠,真是越来越让人看不透了。
这才刚按下了由西边的葫芦,又要去揭东边的瓢。
布置完这一切,夜已经更深了。
“当,当。”
远处的钟鼓楼传来了三更的钟声。
朱由检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终于叹了口气。
“行了,歇了吧。”
走出乾清宫,夜风微凉。
王承恩提着灯笼在前面引路。
朱由检走在长长的宫道上,身后是巍峨的宫殿,身前是无尽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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