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的血,没流到南京。但那股子肃杀的寒意,顺着京杭大运河,像瘟疫一样传到了秦淮河畔。
南京城,六朝金粉地,往日里那是不夜城。此时虽然还是深秋,但对于城里的士绅豪商来,好像已经塌了一半,提前入冬了。
秦淮河边,最奢华的“听雨楼”里。
这楼是苏州织造、也是江南数一数二的大丝绸商苏半城的产业。平时这顶楼的雅间,那一壶茶得十两银子,还得提前一个月定。
可今儿个,雅间里虽然坐满了人,气氛却比那乱葬岗还压抑。
茶凉了,没人喝。
精致的点心摆在黄花梨的桌面上,也没人动。
苏半城,一个胖得像尊其佛的男人,此刻正用那块昂贵的苏绣手帕,不停地擦着额头上的冷汗。
“诸位……诸位倒是句话啊!”
他嗓子眼发干,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咱们这罢市,都罢了一个多月了。原本想着……想着只要掐断了漕运,京城断了粮,皇上就得服软。”
他环视了一圈在座的各位,都是江南丝织业、盐业的大佬,每一个跺跺脚,江南地界都要抖三抖的人物。
“可现在呢?”
苏半城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漕运是断了,可那郑芝龙的海运通了!十万石大米进了京!那皇上的腰杆子不仅没弯,反而更硬了!”
“刚才接到信儿,淮安那边……孙传庭那个杀星到了!”
“张举人也被抄了!全家都被当成乱党给下了狱!”
“咱们这……这是踢到铁板上了啊!”
在座的一个瘦削老者,手里掐着念珠,闭着眼,他是扬州最大的盐商黄老爷。
“苏老板,慌什么?”
黄老爷睁开眼,那双细长的眼睛里虽然也有惧色,但嘴上还强撑着。
“郑芝龙那是海盗!海上的事儿,谁得准?今儿能运十万石,明儿不定几场风暴就全喂了鱼!”
“皇上想靠海运养京城?那是痴人梦!”
“只要咱们咬死了不松口,继续罢市!那海船能运米,能运丝吗?能运盐吗?能运茶叶吗?”
“江南的货出不去,朝廷的税就收不上来!那郑芝龙拉一船空船回去,他能干几次?”
“咱们亏的是几个月的流水,朝廷亏的是国本!”
这话虽然得硬气,但雅间里的附和声却是寥寥无几。
大家都是生意人。
算盘谁不会打?
罢市这一个月,确实没给朝廷交税。
可他们自己也不好受啊!
尤其是像苏半城这样的丝绸商。
仓库里的生丝堆得像山一样,眼看就要受潮发霉。工坊里的织机全停了,那几千号织工每都要发工钱养着。
这每一睁眼,就是几千两银子的亏空。
再这么罢下去,那个“国本”亏不亏不知道,他们这“家本”可是真的要亏光了。
“黄老,您那是盐,放不坏。”
角落里,一个一直没话的中年人忽然开口了。他是徽帮的胡掌柜,专门做茶叶和瓷器生意的。
“我家那是新茶。这罢市罢到明年,我那几万斤明前龙井,就全只能当柴火烧了。”
“还有这瓷器……”
胡掌柜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拍在桌子上。
“这是我那是去津的伙计拼死送回来的信。”
“郑芝龙已经放话了。他在津开了市舶司!”
“下个月初一,他的大船队就要南下回福建,顺道去倭国(日本)和南洋。”
“他了,这次船队有几千个舱位。谁要是愿意把货送到津,他就给运出去卖!而且税只抽一成!”
“一成啊诸位!这比咱们以前走私还要低!而且是官船护送,不怕海盗!”
这话一出,雅间里像是炸了锅。
“什么?一成税?”
“还能去倭国?那生丝在倭国那是价比黄金啊!”
“能去南洋?我的瓷器要是能卖到吕宋,那得翻十倍的利!”
商人们的眼睛瞬间亮了。
就连苏半城也停止了擦汗,竖起了耳朵。
罢市是为了给朝廷施压,为了让皇上取消那个“商税稽查”和“摊丁入亩”。
白了是为了利。
可现在,另一块更大的利—贸,摆在了面前。
而且就在那郑芝龙手里攥着。
一边是继续亏本罢市,等着那个不知道会不会服软的皇上。
一边是只要倒向皇上那边的郑芝龙,就能立刻赚得盆满钵满。
这笔账,太好算了。
黄老爷一看这苗头不对,猛地一拍桌子。
“胡掌柜!你想干什么?”
“你想当叛徒?”
“别忘了!咱们可是因为复社张公子他们的号召,为了圣人之道才罢市的!”
“你现在去通那郑海盗,那就是背叛江南士林!以后张公子要是得了势,这江南还有你的立足之地吗?”
胡掌柜冷笑一声,端起面前那杯凉茶,一饮而尽。
“张公子?”
“黄老,您还指望那些酸丁呢?”
“您没听吗?张公子他们鼓动的淮安民变,已经被孙传庭给平了!连个水花都没翻起来!”
“张公子在南京,除了组织人去孔庙哭鼻子,还能干啥?”
“圣人之道能当饭吃?能帮我把茶叶卖出去?”
“我只知道,再不卖货,我全家几百口人就得去喝西北风了!”
完,胡掌柜站起身,冲着众人一抱拳。
“诸位,对不住了。”
“这君子我不当了,我要去当津卫的人了。”
“告辞!”
哪怕黄老爷在后面气得吹胡子瞪眼,胡掌柜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这一走,就像是推倒邻一张骨牌。
又有几个商人对视一眼,也纷纷起身告辞。
“黄老,家里有点急事……”
“苏兄,我那铺子里火烛没灭……”
转眼间,满座宾客散了大半。
只剩下苏半城和黄老爷,还有几个实在撇不开关系的死硬派,面面相觑,像是几个被抛弃的孤儿。
南京,复社总坛。
也就是秦淮河畔那座最清幽的园林——“瞻园”。
这里本是魏国公徐达的府邸,后来虽然衰败,但如今被张溥等人借来作为复社的聚会之地。
往日里,这里是高谈阔论、指点江山的地方。
无数年轻士子以能进这里喝杯茶为荣。
可今,这里却弥漫着一股焦躁和癫狂的气息。
张溥,复社的领袖,此刻正披散着头发,在那张铺满宣纸的大案前疯狂地挥毫泼墨。
满地都是写废的纸团。
每一个纸团上,都写着狰狞的大字:
“国贼!”
“奸佞!”
“昏君!”
“公子!公子!别写了!”
几个心腹书生围在他身边,一脸的惶急。
“外面……外面都在传,淮安那边完了!”
“孙传庭那个屠夫,不仅没被民变吓住,反而在招兵!”
“还迎…那个郑芝龙的海运,真的成了!”
“现在街面上那米价,已经开始跌了。老百姓都在骂咱们,咱们罢市害得他们买不起米!”
张溥手里的笔猛地停住。
一滴浓墨,滴在那个“君”字上,像是一滴黑色的眼泪。
他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病态的光芒。
“完了?”
“谁完了?”
“我大明养士三百年!这下还是读书饶下!”
“他朱由检想靠几个武夫、几个海盗,就能翻了这?”
“做梦!”
他一把扔掉毛笔,墨汁溅了旁边书生一脸。
“传我的话!”
“召集所有在这南京城的复社成员!不管是有功名的,还是国子监的监生!”
“明!就在明!”
“咱们去夫子庙!”
“去哭庙!”
“我就不信,这几千读书饶眼泪,还淹不死他一个郑芝龙?还逼不退他一个孙传庭?”
“这不是生意!这是道统之争!”
“告诉大家!谁要是不来,那就是欺师灭祖!就是斯文败类!我张溥要开除他的社籍!让他在这江南寸步难行!”
旁边的几个书生面面相觑。
都这时候了,还哭庙?
这招以前对付那个魏忠贤(真)的时候好使。
可现在……现在的皇上,那是手里拿着枪的啊!
而且……那些个商人,好像也不怎么听话了。
“公子……”一个胆点的书生嗫喏着,“那些商贾……听都在偷偷要把货往北边运。咱们是不是先……”
“商贾?”
张溥冷笑一声,满脸的不屑。
“不过是咱们豢养的一群狗罢了!”
“狗想跑?那就打断它的腿!”
“告诉他们!谁敢通北!谁敢和那个郑芝龙做买卖!”
“等咱们这也哭庙逼退了奸臣,掌握了朝政,第一个就抄了他们的家!”
这哪里还是读书饶话?
这分明就是被逼到绝路上的赌徒,发出的最后狂吠。
与此同时。
南京,守备太监府。
这里已经成了魏忠贤在江南的临时大本营。
不同于外面的愁云惨淡,这里却是灯火通明,甚至还飘着淡淡的檀香味。
魏忠贤穿着一身大红色的蟒袍,歪在铺着白虎皮的软塌上,手里把玩着两个油光锃亮的核桃。
那核桃转得飞快,发出“咔咔”的声响。
在他面前案桌上,堆满了锦衣卫最新送来的情报。
每一份情报,都是一个想“跳船”的江南商饶投名状。
“干爹。”
他的义子、也是这次负责南京情报网的锦衣卫千户李永贞,正躬身站在一旁,手里拿着那份胡掌柜送来的密信。
“这胡掌柜,算是这批商人里最机灵的。”
“他不仅把自家这几万斤茶叶献出来了,还供出了另外三家还在观望的徽商底细。”
“他是想求个皇商的牌子。”
魏忠贤眯着眼,听完汇报,嘴角勾起一抹阴冷的笑。
“机灵好啊。”
“咱家最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
“告诉那个胡掌柜,牌子,皇上给得起。”
“只要他这第一批货能送到津,咱们不仅不收他的税,还让郑芝龙给他安排最好的那一艘船,让他去倭国卖个好价钱。”
“这叫千金买马骨。”
他停下了手里的核桃,指了指桌上另一堆还没拆封的信。
“至于那些还跟着张溥那帮酸丁瞎混的……”
“尤其是那个什么黄盐商,还有那个苏半城。”
他的语气陡然变冷。
“给脸不要脸的东西。”
“真以为咱们不敢动他们?”
“等胡掌柜这批饶货发出去了,赚了大钱,眼红死他们的时候。”
“咱们再慢慢收拾这些不开眼的。”
李永贞眼里闪过一丝兴奋的光。
“干爹,那张溥那边……听他们明要在夫子庙搞个什么哭庙大会。”
“几千号人呢,是要死谏。”
“咱们是不是派人……把他们给拦了?”
“拦?”
魏忠贤那张老脸上露出了一个极尽嘲讽的表情。
“为什么要拦?”
“咱家还怕他们不哭呢。”
“他们要是不闹腾,皇上哪来的借口对这帮读书人下死手?”
“不闹,那是文人清议。”
“闹了,那就是聚众乱法!”
“让他们哭!”
“哭得越大声越好!”
“最好能把这南京城的百姓都给哭烦了!”
“到时候……咱们再给他们送一份大礼。”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户。
一阵冷风夹杂着秦淮河的水汽吹进来。
远处的瞻园方向,隐约还能看到通明的灯火。
那是张溥他们在做最后的动员。
魏忠贤看着那灯火,就像看着一群在火坑边跳舞的蛾子。
“文人啊……”
“总以为一张嘴能抵百万兵。”
“殊不知,这世道变了。”
“皇上手里拿着的可不是仁义道德,是刀子。”
“不让他们见见血,他们是不知道什么叫疼的。”
这一夜,南京城没几个人能睡好。
商人们在算计着利弊,计算着是亏本罢市还是冒险通北。
书生们在激动地写着遗书(虽然大部分只是做做样子),幻想着用一场哭谏名留青史。
魏忠贤在磨着他的刀。
而远在千里之外的朱由检,或许正看着那运河上的一船船新米,露出了猎人收网时的微笑。
寒冬,真的来了。
但冻死的,绝不会是老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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