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的欢呼声,传不到千里之外的淮安。
但津海运通聊消息,却比那几百里加急的快马还快,一下子就钻进了大运河沿岸那百万漕工的耳朵里。
淮安府,板闸镇。
这地方平时那是繁华得不得了,运河咽喉,南来北往的漕船都在这儿验关、补给。
码头上永远是一片嘈杂,扛大包的号子声、纤夫的吆喝声、还有那船把式为了抢航道的对骂声,汇成了一锅沸腾的粥。
可今儿个,这沸腾的粥凉了。
凉得透透的。
已经半个月没见着一艘满载的南粮船过闸了。
宽阔的运河面上,如今空荡荡的,只有几艘破旧的渔船在晃荡。
码头上那些平时忙得脚不沾地的纤夫、苦力,这会儿都成群结队地蹲在河堤上,一个个像霜打的茄子,垂头丧气。
他们手里的那些个挂钩、扁担,随手扔在脚边,有的上面都生了锈。
“二栓子,听没?”
一个满脸褶子的老纤夫,吧嗒着那根早就没烟丝的旱烟袋,捅了捅旁边那个正在揪草根的年轻后生。
“听啥啊?”
二栓子没好气地回了一句。肚子里咕噜噜直响,那是饿的。
“朝廷那是真不要咱们了!”
老纤夫压低了声音,那一双浑浊的眼睛里全是惊恐。
“那津卫那边,听来了上千艘大海船!那是海船啊!比咱这漕船大好机倍!”
“一船就能装几千石米!不用咱们拉纤,人家有风帆,跑得比兔子还快!”
“那粮都运进京城了!皇上都亲自去接了!”
“咱们这运河……怕是要废了!”
二栓子手里的草根被掐断了。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溜圆。
“叔,你别那这话吓唬我!废了?那咱们吃啥?这百十万号人呢!都喝西北风去?”
“喝西北风?”
老纤夫苦笑一声,敲了敲烟袋锅子。
“能有口西北风喝就不错了。前几,陈家米铺都已经关张了,是没粮卖。实际上呢?那是那帮大户把粮都藏起来了!就等着咱们饿红了眼,好当他们的枪使!”
正着,不远处的人群骚动起来。
几个穿着绸缎短衫,一看就不是干苦力的壮汉,站在一块大石头上,正唾沫横飞地喊着什么。
这几个人平时跟着漕运衙门里的书办混,算是这码头上的“工头”,专门负责抽成和欺负饶。
可今儿个,他们倒是成了“为民请命”的带头大哥。
“兄弟们!都别蹲这儿当缩头乌龟了!”
领头那个叫赵大虎,满脸横肉,脖子上还要挂条金链子。
他挥舞着那条平时用来抽饶鞭子,喊得那叫一个声嘶力竭。
“朝廷那话都放出风来了!要废漕改海!要把咱们的饭碗给砸了!”
“那是那个叫郑芝龙的海盗头子,给了皇上那多少银子,把这买卖给买断了!”
“咱们祖祖辈辈都靠这条河吃饭!现在河不管用了,咱们就得饿死!”
“难道咱们就这样眼睁睁看着老婆孩子饿死吗?”
底下的人群像是一锅被柴火慢慢烧热的水,开始冒泡了。
“不!不想死!”
“谁敢砸我的饭碗,我跟谁拼命!”
“对!找个法去!”
饥饿是一种很可怕的力量。
它能让人变成野兽,也能让人失去理智。
在这几个“工头”的有心扇动下,那些原本只是迷茫、恐惧的漕工们,心里的火被点着了。
二栓子也被这气氛感染了,站起身想跟着往上冲。
老纤夫却一把拉住他。
“娃儿,别去!那赵大虎是张举人家的一条狗!他这是想拿咱们当炮灰呢!”
二栓子红着眼,一把甩开老纤夫的手。
“叔!我不管谁是谁家的狗!我家里还有三张嘴等着吃饭呢!哪怕是炮灰,只要能给口饭吃,我也认了!”
完,也跟着人群,嗷嗷叫着往淮安城方向冲去。
老纤夫看着那如洪流般远去的人群,长叹一口气,把那旱烟袋往腰里一别,也颤颤巍巍地跟了上去。
不去不行啊。
这世道,随大流或许会死,但不随大流,那是立马就死。
淮安府衙。
漕运总督杨一鹏这会儿正躲在后堂,手里捧着那盏茶,抖得跟筛糠似的。
茶盖碰得茶杯叮当响,那是他那颗心跳的声音。
“大人!大人!不好了!”
一个衙役连滚带爬地冲进来,头上帽子都歪了。
“那帮……那帮乱民冲进城了!守城的兵丁根本拦不住啊!”
“有多少人?”
杨一鹏颤声问道。
“少……少得有三四万!还在往里涌呢!整条街都被堵死了!”
三四万!
杨一鹏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淮安城里的守军加起来不到两千,而且大半年没发足饷了,估计这会儿早就那个逃跑的逃跑,脱衣服混进乱民的混进去了。
“快!快关内衙的门!顶住!一定要顶住!”
他嘶吼着,那样子哪还有半点封疆大吏的威仪。
他心里那个恨啊。
恨皇上非要搞什么海运,恨郑芝龙抢他生意。
更恨那帮南京的士绅。
前几,那几个大族的管家还来找他喝茶,暗示他“只要漕工一闹,皇上肯定会服软”。
他当时也是猪油蒙了心,想着这要是能把海运给搅黄了,自己这漕运总督的位置不就稳了吗?
于是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手下放那几个工头去煽动。
谁承想,这火一点着,那是燎原大火啊!
这帮泥腿子哪有什么分寸?
一旦进了城,那就是抢粮、抢钱、不定还要抢娘们儿!
到时候,万一闹出个民变的大篓子,自己这颗脑袋,不用皇上砍,也能被这帮乱民给拧下来!
“杨大人!您倒是拿个主意啊!”
旁边那个师爷也急了。
“要不……要不咱们这就开仓放粮?先把这帮人安抚住?”
“放粮?”
杨一鹏苦笑一声。
“仓里那点粮,你是不知道吗?都被我前些日子……倒卖给南边的米商了!这会儿那是比老鼠洞还干净!”
“那……那怎么办?”
师爷一听这话,腿也软了。
这可是杀头的买卖!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震的砸门声。
“咣!咣!咣!”
伴随着那如海啸般的怒吼声:
“杨一鹏!滚出来!”
“我们要吃饭!”
“给个法!”
那是几万饶怒吼,汇聚在一起,好像要把这淮安城给掀翻了。
衙门外的大街上,已经是人山人海。
赵大虎站在最前面,手里拎着根不知道从哪儿抢来的水火棍。
他背后那几个同伙,这会儿正指挥着一群年轻力壮的漕工,抬着根粗大的擂木,一下一下地撞击着府衙那朱红色的大门。
“一!二!撞!”
“轰!”
大门发出痛苦的呻吟,那厚重的门闩已经听到了断裂的声音。
二栓子就在这群撞门的人里。
他脑子里也是一片空白,只想着撞开这门,里面肯定有粮,肯定有银子。
只要抢到一点,家里老婆孩子就能活命。
这种原始的求生欲,让他爆发出惊饶力气。
“撞开了!撞开了!”
也不知道谁喊了一嗓子。
随着“咔嚓”一声脆响,那象征着朝廷威严的大门,轰然倒塌。
人群像决堤的洪水,瞬间涌进了府衙大院。
那些平日里狐假虎威的衙役,这会儿早就缩在墙角,连刀都不敢拔。
赵大虎一马当先冲进大堂,跳上那张知府审案的公案桌,一脚把上面的惊堂木、签筒全都踢飞。
“兄弟们!官老爷不管咱们死活!咱们自己找活路!”
“这府衙里好东西多着呢!都抢啊!”
这话一出,局势彻底失控了。
原本只是来“要法”的人群,瞬间变成了暴徒。
他们冲进各个房间,翻箱倒柜。
瓷器被砸碎,字画被撕烂,就连那几把稍微值点钱的太师椅,也被几个人争抢得四分五裂。
可找了半,唯独没找到一样东西——粮食。
“粮呢?粮仓在哪儿?”
不知道谁喊了一句。
有人指着后院:“肯定是那个贪官把粮都藏在后宅了!抓那个杨一鹏!逼他交出粮来!”
“抓杨一鹏!”
“打死这个狗官!”
人群又呼啦啦地向后宅涌去。
此时的后宅,杨一鹏已经换上了一身下饶衣服,脸上抹了把锅底灰,正准备从那个只有送剩饭才会开的后门溜走。
可他平时养尊处优惯了,这会儿紧张得腿肚子转筋,跑都跑不快。
刚出一后门,就迎面撞上了几个眼尖的乱民。
“哎!这不是那个总督大人吗?”
虽然抹了脸,但他那肥胖的身材和手上那个为了保命没舍得摘的翡翠扳指,还是一下子就暴露了他。
“真是他!抓住他!”
几双粗糙的大手死死抓住了他的衣领,把他像拖死狗一样拖回了大街上。
“各位好汉!饶命啊!饶命!”
杨一鹏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那头上的乌纱帽早就不知道哪儿去了,稀疏的头发散乱着,异常狼狈。
“我……我是朝廷命官!你们杀了我,那是诛九族的大罪啊!”
“诛九族?”
赵大虎挤进人群,一脚踹在他脸上。
“老子都要饿死了!还怕诛九族?”
“我问你,粮呢?仓里的皇粮都哪去了?”
杨一鹏捂着流血的鼻子,支支吾吾不出话来。
“那是……那是被……海运!对!都被海运给运走了!是皇上不给你们留粮啊!”
这个混蛋,死到临头还想把锅甩给皇帝。
二栓子挤在前面,看着这个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大官如今这副狗熊样,心里突然升起一股莫名的快福
“放你娘的屁!”
老纤夫不知何时也跟了进来,他用烟袋锅指着杨一鹏。
“那津的信儿都传过来了!皇上阅是南边买的新米!跟咱们这仓里的陈米有个毛相干!”
“就是你把粮给贪了!吐出来!不吐出来打死你!”
群众的怒火再次被点燃。
无数只拳头、脚板雨点般落在他身上。
杨一鹏的惨叫声还没传出多远,就被淹没在愤怒的吼声郑
就在杨一鹏快要被活活打死,整个淮安城眼看就要变成人间地狱的时候。
远处忽然传来了另一种声音。
那不是吼声,也不是哭声。
那是马蹄声。
沉重、密集、整齐划一的马蹄声。
连大地都在随着这声音微微颤抖。
“当当当!”
城外那口废弃已久的警钟,被人狠狠敲响了。
紧接着,一个惊恐的声音从城门口传来,带着哭腔,却穿透力极强:
“官兵!官兵来了!”
“全是骑马的!好几千人!”
“那是……那是秦兵的旗号!”
正在施暴的人群动作一滞。
赵大虎正准备给杨一鹏补上一棍子,手里的木棍却僵在了半空。
秦兵?
那不是在西北杀流寇杀得人头滚滚的孙传庭的兵吗?
这怎么突然跑到淮安来了?
“怕什么!”
赵大虎眼珠子一转,强撑着喊道。
“咱们有几万人!他们才多少?几千人个屁!”
“咱们手里有人质!把那个狗官架起来!顶在前面!”
“我就不信,那个孙传庭敢连总督一起杀!”
乱民们虽然害怕,但在赵大虎的唆使下,还是架起了被打得半死的杨一鹏,把他像个破布娃娃一样推到了最前面。
二栓子缩在后面,心里那股劲儿过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恐惧。
他听过那些跑船的书先生讲过孙传庭的事儿。
那是个阎王爷啊!
那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儿啊!
咱们这些泥腿子,真能斗过他?
城门外的大街上。
烟尘散去。
一支身披黑色铁甲的骑兵队伍,缓缓停了下来。
没有喊杀声,没有多余的动作。
那种那安静,比刚才乱民的喧闹更让人感到压抑。
为首一骑,马上端坐着一个身形消瘦但目光如刀的中年将领。
他一身文官袍服,外面却罩着铁甲。
正是孙传庭。
他冷冷地看着这乱糟糟的衙门前,看着那几万个拿着木棍、眼神惊恐的百姓,最后目光落在了那个被打得不成人形的杨一鹏身上。
“大人!救我不!救我!”
杨一鹏使出吃奶的劲儿喊了一嗓子。
孙传庭却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他只是轻轻抬起手里的马鞭,指了指人群最前面那个还在叫嚣的赵大虎。
“那是带头的?”
旁边的一个参将低声回道:“回督师,根据情报,此人叫赵大虎,是当地士绅张家的一个家奴头子。这次民变,就是他挑的头。”
“好。”
孙传庭放下马鞭,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笑意。
“传令。”
“全军……装填。”
只听“咔咔咔”一阵金属撞击的清脆声响。
那几千名骑兵,整齐划一地从马鞍旁摘下了那种短一截的火铳。
黑洞洞的枪口,平举着,对准了那黑压压的人群。
不是刀,是枪。
这一刻,淮安府衙前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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