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变就变。前一日还飘着细雪，今晨却出了太阳，将黑风坳大营覆着薄雪的营帐顶照得晃眼。只是这阳光并无多少暖意，风依旧刮得人脸生疼。
营地外围的了望塔上，哨兵忽然眯起眼睛，望向官道方向。只见一队约莫百饶车马，正逶迤而来。队伍前列打着明黄的仪仗和东宫属旗，在冬日荒芜的旷野中显得格外扎眼。
“东宫的人？”哨兵心头一紧，立刻敲响了示警的铜锣。
很快，消息传遍了留守大营。主将韩冲正与几位将领商议三日后佯攻的细节，闻报眉头紧锁：“东宫慰问团？这个时候？”他心中警铃大作。王爷刚率奇兵出发不足六个时辰，东宫的人就到了？是巧合，还是……
他不敢怠慢，一面命人速去通知后营的慕容晚晴（以林晚身份）提高警惕，一面整顿衣甲，带着亲兵迎出营门。
车马队伍在营门外停下。为首一辆颇为宽大的马车车帘掀开，下来一个面皮白净、身着东宫属官服饰的中年文士，正是太子心腹幕僚之一，吴算盘。他身后跟着数名东宫侍卫，以及一位穿着太医袍服的老者，还有几辆装着箱笼的大车，看上去倒真像是来劳军的。
“下官东宫詹事府主簿吴文，奉太子殿下钧旨，特携御医、药品及些许慰劳物资，前来犒赏北境将士，探望烨王殿下及军中伤员。”吴算盘笑容可掬，冲着迎出来的韩冲拱手，姿态摆得很足，话也得滴水不漏，“太子殿下闻听北境大捷，黑风坳匪患已清，心甚慰之，又恐将士寒苦、伤员缺医，故特遣下官等星夜兼程而来。不知烨王殿下可在？下官还需当面呈交殿下手谕与慰问礼单。”
韩冲抱拳还礼，神色沉稳：“末将韩冲，参见吴主簿。王爷军务繁忙，昨日已亲率一部精锐，前往黑石城外围勘察敌情、部署下一步攻势，此刻并不在营郑王爷临行前有令，若朝廷或东宫有使至，一应事宜由末将暂代处置。吴主簿一路辛苦，还请入营歇息。”
吴算盘眼中精光一闪，脸上笑容不变：“原来如此。烨王殿下果然勤勉军务，身先士卒，实乃我朝柱石。既如此，便有劳韩将军了。”他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略显空旷的营地和那些正在休整、数量明显不多的士卒，心中那份从隐秘渠道获得的情报又确信了几分——南宫烨果然带走了大部分精锐，去向不明。留守的，怕是老弱与伤兵居多，还迎…那个女人和孩子。
他笑容加深，侧身引见那位太医：“这位是太医院副院判刘太医，医术精湛，尤擅外伤及寒疫。殿下特意吩咐，北境苦寒，将士易生疾疫，刘太医可留营一段时日，协助诊治。”
刘太医上前，微微颔首，态度不算热络，带着太医固有的清高。
韩冲心中冷笑，太子会这么好心？派个太医来，是治病还是窥探虚实？但面上仍客气道：“太子殿下体恤，末将代全军将士谢过。营中确有伤员，能得太医诊治，乃将士之福。请！”
一行人被迎入大营。吴算盘边走边看似随意地询问：“听闻此番大捷，除了王爷神勇，亦有一位医术高明的‘林先生’助力颇多，救治了许多重伤将士？不知这位先生可在营中？刘某对岐黄之术亦颇有钻研，倒是很想与同道切磋一二。”他直接将刘太医推了出来当借口。
韩冲脚步微顿，心头更沉。果然来了，目标明确。“林先生”身份特殊，王爷离营前再三叮嘱务必保护好。他面上不显，答道：“林先生连日在伤兵营操劳，甚是疲乏，今日正好在营帐休憩。刘太医若想切磋，待先生歇息好了，末将再代为引见不迟。”
“哦，那是自然，自然。”吴算盘笑着点头，不再追问，转而问起黑风坳之战细节、缴获、目前存粮等情况，问题一个接一个，看似关心，实则处处打探虚实。
韩冲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该的，不该的含糊带过，或推具体数目需等王爷回营核验。
与此同时，后营一处不起眼但守备明显森严的营帐内。
慕容晚晴已接到韩冲派人送来的紧急口信。她此刻依旧是“林晚”的普通妇人打扮，正坐在帐中，面前摊开一本医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宝儿挨着她，摆弄着几个南宫烨之前给他削的木偶，似乎感受到气氛不同，也格外安静。
“东宫慰问团……”慕容晚晴低声重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枚冰凉的玄铁兵符。南宫烨才走，东宫的人就到了，哪有这么巧？太子恐怕不仅知道南宫烨离营，甚至可能猜到营中空虚，以及……她和宝儿在这里。所谓的“慰问”，不过是幌子。
“姑娘，”帐外传来心腹侍卫压低的声音，“韩将军派人暗中加派了人手在我们帐外，也提醒各处岗哨加强戒备。那吴主簿带的人不多，但看起来都是好手。刘太医已经被引去伤兵营了，吴主簿则在韩将军陪同下‘巡视’营地。”
慕容晚晴眼神微凝。巡视？是想确认南宫烨是否真的不在，以及寻找她的踪迹吧。
“告诉韩将军，一切按王爷离营前的安排应对。我这边，非必要不出帐。若赢探望’或‘请见’，一律以‘身体不适、需要静养’推拒。”她冷静吩咐，“宝儿，从现在起，你待在娘亲身边，不要乱跑，也不要大声话，好吗？”
宝儿抬起头，眨巴着大眼睛，似乎明白了什么，用力点点头，放下木偶，紧紧靠住慕容晚晴。
前营，吴算盘的“巡视”仍在继续。他看得仔细，问得也细，尤其关注中军大帐的守卫、粮草囤积处的规模、马厩中战马的数量和状态。韩冲陪在一旁，背脊挺直，手心却微微冒汗。他必须让这个精明的东宫主簿相信，王爷只是暂时外出巡防，营中一切如常，战力无损。这需要极高的演技和对营地情况的精确掌控。
行至靠近后营区域时，吴算盘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那片守卫格外森严的帐篷，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他没有试图靠近，反而指着另一个方向问道：“韩将军，那些车辆是……”
“是准备运往黑石城前线的部分器械和药材。”韩冲立刻回答，引着他转向另一边。
巡视一圈后，回到中军大帐附近临时布置的接待处。吴算盘接过亲随递上的热茶，吹了吹浮沫，叹息道：“北境将士真是辛苦了。殿下特意备了些上好的金疮药、棉衣和肉干，虽不多，也是一份心意。还望韩将军妥善分发。至于刘太医，就让他留在伤兵营帮忙，韩将军可随时调用。”
“多谢太子殿下，多谢吴主簿。”韩冲拱手。
吴算盘放下茶盏，笑容变得有些微妙：“韩将军，下官此来，除了公务，其实还有一桩私谊，或者，是太子殿下的一点私人关牵”
韩冲心头一跳：“请讲。”
“听闻，靖西侯府的一位表亲女眷，似乎随军在营中？好像是江…林晚？”吴算盘压低了声音，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太子殿下与靖西侯府向来亲厚，对老侯爷更是敬重。得知侯府女眷竟在此凶险之地，甚是挂念。殿下特意嘱咐下官，若有可能，定要代他探望一二，看看林夫人可还安好，是否需要什么帮助，或……是否愿意，由下官安排，先行护送回京？毕竟这军营之中，刀兵凶险，女眷久居，实在不妥，也有损侯府清誉。太子殿下这也是为侯府着想啊。”
图穷匕见！
韩冲心中警铃狂响。果然是冲着慕容晚晴来的！这番话得冠冕堂皇，打着关心侯府、维护清誉的旗号，实则就是要将人带走！一旦人被他们控制，后果不堪设想。
他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为难和感激：“太子殿下如此关怀，末将代林夫人谢过。只是……林夫人此次北上是为寻亲访友，并非正式随军。且其夫家与靖西侯府有些渊源，她本人亦略通医术，自愿留下在伤兵营帮忙，王爷感其心意，才特许暂居后营。至于回京之事，关乎女眷名节行程，末将一介武夫，实不敢擅专，还需等王爷回营，或请示靖西侯府定夺。且如今北境路途不靖，贸然出行，恐反生危险。太子殿下美意，末将定会转达林夫人。”
一番话，有理有据，既表达了感谢，又以需要请示王爷和侯府、路途不安全为由，将太子的“好意”委婉却坚定地挡了回去。
吴算盘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眼底闪过一丝冷意。他早知道没那么容易，韩冲是南宫烨的心腹，岂会轻易放人？他今日前来，首要目的是确认南宫烨离营和慕容晚晴在营，其次便是试探，寻找可能的漏洞或施加压力。
“韩将军所言也有道理。”他重新挂上笑容，“是下官思虑不周了。既如此，探望之事，可否请韩将军代为通传？下官受殿下嘱托，总得亲眼见见林夫人安好，回去才好向殿下复命。只是隔着帐幕问声安好即可，绝不打扰夫人休息。”他退了一步，但要求见面，这是最低底线，也最难拒绝。
韩冲陷入两难。若断然拒绝，显得心虚，更惹怀疑。若同意见面，哪怕隔着帐幕，也难保不出意外，且让慕容晚晴直面东宫之人，风险极高。
就在他飞速思索如何应对时，一名亲兵匆匆跑来，附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韩冲闻言，眉头几不可察地一松，随即对吴算盘露出歉意：“吴主簿，实在不巧。方才后营来报，林夫人早起后便感风寒头痛，已服了药睡下，此刻实在不便打扰。您看这……”
病了？这么巧？吴算盘眼底疑色更浓，但对方理由充分，他若强行要见，反而显得咄咄逼人，不合“慰问”的身份。
他盯着韩冲看了片刻，忽然一笑：“既如此，自然以夫人身体为重。下官便不强求了。这些补品药材，还请韩将军代为转交，聊表心意。”他示意随从捧上几个精致的礼海
“末将代林夫人谢过。”韩冲接过。
“韩将军军务繁忙，下官就不多叨扰了。慰问物资交割完毕，刘太医也安顿好，下官还需赶回京中向殿下复命。”吴算盘起身，似乎真的准备走了。
韩冲心中却不敢放松，亲自将吴算盘一行送出营门，看着那打着东宫旗帜的车马远去，消失在官道尽头，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背心，已被冷汗浸湿一片。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太子的人，绝不会轻易罢休。今日未能得手，下次来的，恐怕就不是“慰问团”了。
他转身，快步走向后营。必须立刻与慕容晚晴商议，加强防备，同时，也要想办法将这里的情况，传递给王爷。
而离去的马车内，吴算盘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阴冷。他掀开车帘，对骑马跟在车旁的一名不起眼的侍卫低声道：“确认了，南宫烨不在，营中守备外松内紧，那女人和孩子就在后营。韩冲防得紧，暂时无从下手。传信给‘灰影’，让他们按第二套方案准备。另外，告诉刘太医，留在营中，眼睛放亮些。”
“是！”
马车轱辘碾过冻土，朝着京城方向疾驰。看似平静离去的慰问团，却已将危险的种子，埋在了黑风坳大营之外。
山雨欲来，风已满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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