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燃的腿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
肿胀基本消退,皮肤上大片狰狞的青紫淤痕也渐渐淡去,
转为黄褐色,像一幅即将完成使命的抽象地图。
疼痛从持续的、尖锐的折磨,变成了偶尔活动不当才会引发的、沉闷的提醒。
医生复查后,可以尝试拄着拐杖,让伤脚轻微沾地,促进血液循环和肌肉功能恢复。
这意味着,她终于可以摆脱这张困了她大半个月的床,获得有限的、在室内移动的“自由”。
孟沅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副木质拐杖,看起来有些年头,但调整好高度,还算合用。
她示范了一下如何使用,动作简洁明了:“重心放在好腿和腋下支撑点,伤腿虚点地,避免用力。”
陆燃学得很快。
她本来运动神经就发达,虽然一开始有些笨拙,拄着拐杖在客厅里蹦跶了几下后,就掌握了要领。
能靠自己移动到卫生间,移动到餐桌旁,甚至能蹦到窗边,看看外面久违的、充满生机的绿色,这种感觉让她几乎要喜极而泣。
“我靠!总算能动了!”她忍不住低呼一声,语气里充满了重获部分自由的兴奋。
孟沅站在一旁,看着她像只刚刚学会使用新肢体的笨拙兽,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查的柔和。
但她什么也没,只是走过去,把餐桌旁的椅子拉开一些,方便陆燃坐下。
行动能力的恢复,似乎也悄然改变着两人之间那种因伤病而被迫拉近的距离。
陆燃不再需要孟沅事无巨细的贴身照顾,她们之间那层因依赖而存在的薄纱,正在被缓缓掀开。
下午的补课依旧。地点从陆燃的床边,转移到了客厅的餐桌。
两人相对而坐,中间隔着摊开的课本和试卷。
数学进行得相对顺利。陆燃的脑子一旦转起来,确实比很多人灵光。
孟沅开始引入一些更综合性的题目,锻炼她的思维。
陆燃时而蹙眉苦思,时而豁然开朗,笔尖在草稿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
当她终于解出一道难题,会下意识地松一口气,甚至偶尔会抬起眼,
飞快地瞥一下孟沅,那眼神里带着点得意,像完成了某种挑战。
孟沅大多时候只是静静地看着,在她卡壳时给予关键的提示,或者在她完成後,指出步骤中不够严谨的地方。
她的肯定依旧吝啬,但陆燃似乎已经能从她那平静的目光和简短的“嗯”中,解读出认可的意味。
轮到语文时,气氛就没那么轻松了。
需要背诵的篇目越来越多,陆燃背得痛苦不堪,感觉自己像个被强行塞满的容器,随时要爆炸。
“孟沅,”她把语文书往旁边一推,整个人瘫在椅子上,
耍赖般地,“能不能不背了?这些玩意儿以后有什么用?”
孟沅抬起眼,看着她:“高考有用。”
又是高考。陆燃烦躁地抓了抓头发:“除了高考呢?”
孟沅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思考。
然后,她放下手中的笔,看向陆燃,目光沉静:“也许没用。但它是一种训练。”
“训练什么?”
“训练你的耐心,你的记忆力,你面对枯燥和困难时,坚持下去的能力。”
孟沅的声音很平稳,“以后你会发现,人生中很多事,都比背古文更枯燥,更困难。
至少这个,目标明确,付出大概率有回报。”
陆燃怔住了。她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
不是空泛的大道理,而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实用主义。
但奇怪的是,这话从孟沅嘴里出来,带着一种让人无法反驳的力量。
她看着孟沅平静无波的脸,忽然想起她孤儿的身世,想起她靠自己做兼职读完大学、考上研究生的经历。
孟沅所的“更枯燥、更困难的事”,她是不是都亲身经历过?
这个认知让陆燃心里的那点抗拒,莫名地消散了一些。
她抿了抿唇,有些不情愿地,重新把语文书拉回了自己面前。
“知道了。”她闷闷地,低下头,继续跟那些佶屈聱牙的文字较劲。
孟沅看着她赌气般用力书写的样子,嘴角几不可查地弯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平直。
* * *
几后,孟沅需要去一趟学校,处理研究生入学前的一些手续,
顺便去图书馆还几本快到期的专业书。
“我下午出去一趟,大概三个时后回来。”早上,她对陆燃,
“午餐在冰箱里,用微波炉热一下就能吃。自己注意安全,别摔着。”
这是陆燃受伤以来,孟沅第一次长时间离开。
陆燃正拄着拐杖在客厅里做恢复性走动,闻言动作顿了一下,心里莫名地空了一下,
嘴上却满不在乎:“哦,知道了。你走吧。”
孟沅看了她一眼,没再多,拎着那个半旧的帆布包出了门。
门关上的那一刻,出租屋里瞬间变得异常安静。
只剩下窗外隐约的车流声,和陆燃拐杖落在地板上的“笃笃”声。
陆燃忽然觉得这屋子大得有些过分。
她蹦到窗边,看着楼下孟沅清瘦的身影走出区,消失在拐角,心里那点空落落的感觉更明显了。
她试着像以前一样,打开电视,调到吵闹的综艺节目,却发现根本看不进去。
屋子里少了那个人翻书的声音,少了那缕干净的、带着书卷气的气息,连空气都变得稀薄而陌生。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在不知不觉中,她已经习惯了孟沅的存在。
习惯了她沉默的陪伴,习惯了她准备的饭菜,甚至习惯了她那没什么情绪却总能让她安定下来的补课。
这种习惯,让她感到一丝恐慌。
她强迫自己回到餐桌旁,拿出数学试卷,试图用做题来填补这片突如其来的寂静和心慌。
时间过得异常缓慢。
当她终于听到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时,几乎是立刻抬起了头,心脏不受控制地快跳了几下。
孟沅推门进来,手里除了帆布包,还拎着一个塑料袋,
里面装着一些新鲜的水果和一本厚厚的、看起来是新买的法律书籍。
“我回来了。”她依旧是那平淡的语调。
“哦。”陆燃应了一声,迅速低下头,假装专注于试卷,耳根却有点发热。
她觉得自己刚才那瞬间的期待,简直蠢透了。
孟沅换了鞋,把水果放进厨房,然后拿着那本法律书走了过来,放在餐桌空着的一角。
陆燃忍不住瞥了一眼书名——《民法典入门与案例解析》。
“你看这个干嘛?”她有些好奇。孟沅不是学理科的吗?
“随便看看。”孟沅回答,目光落在陆燃的试卷上,“做得怎么样了?”
话题被轻易地带过。陆燃也没再追问。
* * *
又过了几,陆燃的伤腿恢复得更好了一些,可以尝试不用拐杖,单脚扶着墙或家具短距离跳行了。
这意味着她可以去楼下的区里稍微透透气。
这傍晚,气不错,夕阳的余晖给老旧的区镀上了一层暖金色。
“我想下去走走。”陆燃对正在厨房准备晚餐的孟沅。
孟沅关掉水龙头,擦干手走出来:“我陪你。”
“不用,”陆燃立刻拒绝,带着点急于证明自己能行的倔强,“我就到楼下花坛坐坐,很快上来。”
孟沅看着她,没话,只是走到玄关,拿起钥匙,然后走到她身边,伸出手,
不是扶她,而是虚虚地环在她身侧,形成一个保护的姿态。
“楼道黑,我送你下去。”
她的语气不容置疑。
陆燃看着那只悬在自己腰侧的手,没有直接接触,却带着无形的支撑力。
她闻到了孟沅身上那股熟悉的、干净的气息,心跳又有些不稳。
她想再点什么拒绝的话,但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出来。
两人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慢慢挪到楼下。
孟沅始终保持着那个虚扶的动作,既给了陆燃独立移动的空间,又在她可能失去平衡时,能第一时间提供保护。
坐在花坛边缘,看着区里玩耍的孩子和散步的老人,
呼吸着带着青草和晚饭香气的空气,陆燃觉得胸口那股被禁锢已久的闷气,终于消散了不少。
孟沅就站在她身旁不远处,安静地看着远处,夕阳勾勒出她清瘦的侧影和束在脑后的马尾,发丝被染成了温暖的栗色。
有邻居路过,好奇地看了她们一眼。陆燃有些不自在地低下头。
坐了一会儿,陆燃觉得差不多了,准备起身回去。
她单脚站起来,试着跳了一下,或许是因为坐久了腿有点麻,
也或许是地面有些不平,她身体猛地一晃,重心瞬间失衡!
“啊!”她低呼一声,下意识地闭眼,准备迎接摔倒的疼痛。
然而,预想中的撞击没有到来。
一只手臂及时而有力地环住了她的腰,将她稳稳地揽住,带向一个带着清淡皂香和书卷气的怀抱。
那只手,不再是虚扶。
它实实在在地贴在了她的腰侧,隔着一层薄薄的t恤布料,能感受到对方掌心的温度和坚定的力道。
陆燃猛地睁开眼,撞进了孟沅近在咫尺的目光里。
那双总是沉静如古井的眸子,此刻清晰地映着她惊慌失措的脸,眼底似乎有细微的波澜闪过,快得抓不住。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陆燃能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能感觉到脸颊不受控制地发烫。
孟沅的手臂很有力,揽着她的姿势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保护意味。
她们的身体靠得很近,近到陆燃能数清孟沅垂下的睫毛。
孟沅先松开了手,动作自然,仿佛刚才那个亲密的接触只是情急之下的本能反应。
她退开半步,恢复了那种恰到好处的距离,声音依旧平静:“心点。”
陆燃愣愣地站在原地,腰侧那个被触碰过的地方,像被烙铁烫过一样,残留着清晰的温度和触福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夕阳彻底沉入霖平线,暮色四合。
孟沅已经转身,率先朝楼道走去,背影在渐浓的夜色里,依旧挺拔而清晰。
陆燃看着她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腰,心脏还在失控地狂跳。
那只扶住她腰的手,那个短暂的、带着保护意味的拥抱,像一颗投入心湖的巨石,
在她刚刚试图重新建立的、关于界限的认知里,掀起了滔巨浪。
她发现,有些东西,好像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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