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在秦五爷办公室饮茶之后，依萍的日子表面上恢复了往日的节奏。白抽空去图书馆，晚上在大上海登台，周末准备专场。那首带有戏剧张力的新歌《乱世红颜》已经基本成型，与乐队张师傅的磨合也渐入佳境。账册上，因为专场收入的增加和日常的节省，“结余”一栏的数字终于突破了三位数，虽然距离偿还那近万银元的“债务”依旧遥不可及，但至少让她看到了持续向好的趋势。
然而，平静的水面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陆家那边的“风声”，以一种更隐蔽、更令人不安的方式，渗透进她的生活。
先是弄堂里开始有些异样。原本只是点头之交或互不打扰的邻居，看她的眼神似乎多了几分探究和疏离。偶尔会有生面孔在弄堂口徘徊，既不像是找饶，也不像是做买卖的，只是漫无目的地张望，目光却总是不经意地扫过她家那扇斑驳的木门。傅文佩有一次去买菜，甚至感觉好像有人在不远不近地跟着她，吓得她赶紧跑回了家，心有余悸地跟依萍起。
依萍安抚了母亲，心中却更加警惕。这显然是雪姨或尔豪派来盯梢的眼线。他们找不到梦萍，便将重点放在了自己身上，一方面想找到梦萍的线索，另一方面恐怕也是在施压和警告。
她开始更加心。出门和回家的时间尽量不固定，路线也时常变换。与母亲的交流更多是在家中低声进行，避免隔墙有耳。她甚至叮嘱傅文佩，如果她晚上回来得特别晚，或者连续几没消息，不要惊慌，更不要轻易去陆家或大上海找她，可以先去找附近一位相对信得过的老邻居暂时躲避。
大上海那边，也不全然太平。红牡丹似乎从某些渠道得知了她与陆家（尤其是尔豪）的矛盾，看她的眼神里除了惯有的嫉妒，更多了几分幸灾乐祸和落井下石的意味。虽然红牡丹没有明着做什么，但那种“看你还能得意多久”的潜台词，几乎写在脸上。后台其他一些势利的歌女和工作人员，对她的态度也悄然发生着微妙的变化，客气中带着疏远，仿佛她身上带着什么不祥的晦气。
最让依萍感到压力的是，何书桓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
他依旧是她专场的常客，目光也依旧专注。但有一次，在她唱完一首略带忧思的曲子后，他并未像往常那样只是沉浸其中，反而在短暂的掌声间隙，微微蹙起了眉头，看向她的眼神里，除了欣赏，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演出结束后，依萍在后台卸妆时，一个侍应生送进来一张折叠的便笺。没有署名，但字迹是熟悉的何书桓的笔迹。上面只有简单的一句话：
“近日可有烦忧？望珍重。若有需援手处，可至报社寻我。”
没有多余的问候，没有文艺的探讨，只有一句直接而克制的关心，和一个明确的、愿意提供帮助的承诺。
依萍捏着那张便笺，心中一时五味杂陈。何书桓的敏锐超出了她的预料。他显然从她的演唱状态或某些细微之处，察觉到了她隐藏的压力和不安。这份关心是真诚的，他提供的“援手”也绝非空话——以他在报界的人脉和影响力，或许真能在某些方面起到作用。
但是，她能接受吗？
一旦接受了何书桓的帮助，就意味着将他也卷入了自己与陆家的纷争之郑这不仅会打破她一直努力维持的、与何书桓之间“纯粹欣赏者与歌者”的安全距离，更可能给他带来不必要的麻烦甚至危险。雪姨和尔豪做事不择手段，如果知道何书桓在帮她，难保不会对他不利。
更重要的是，她内心深处那份倔强的自尊，也不允许自己轻易向一个男人求助，尤其是一个对她有着明确好感的男人。那会让她觉得自己又变回了需要依附和保护的弱者。
她将便笺仔细折好，放进抽屉深处，与之前那封邀请信放在一起。没有回复。
何书桓的关心，她心领了。但这条路，她必须自己走。至少，在真正走投无路之前，她不想也不愿将任何人拖下水。
日子在这种表面平静、内里紧绷的状态下一过去。依萍感觉自己像一根被不断拉紧的弦，不知道哪一刻会突然崩断。她既要应付日常的工作和学习，又要时刻警惕来自陆家的潜在威胁，还要在秦五爷面前维持“有价值且无麻烦”的形象，心力交瘁。
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倒下。母亲需要她，债务需要还，好不容易挣来的一点立锥之地需要守住。
她开始更加努力地投入《乱世红颜》的排练。这首讲述战乱中女子坚守与抉择的歌，似乎也成了她自身处境的某种映照。她在歌声中倾注了比以往更多真实的情釜—不是无病呻吟的愁绪，而是深藏在坚韧之下的疲惫、警惕、不甘以及对“活下去”的执着渴望。
每一次登台演唱，都像是一次的释放和抗争。台下那些或欣赏、或探究、或漠然的目光，都无法真正触及她内心那片由音乐构筑的、暂时得以喘息和宣泄的地。
秦五爷对她的新歌排练进展似乎颇为关注，偶尔会路过排练厅听上几句，虽然从不评论，但那微微颔首的姿态，已经是一种默许和期待。
依萍知道，即将到来的专场，对她而言意义重大。它不仅是一次艺术上的展示，更是一次向秦五爷、向大上海、也向暗处那些窥视者证明自己价值与韧性的机会。唱好了，她的地位将更加稳固，秦五爷的庇护也会更牢靠。唱砸了……后果不堪设想。
压力如山，但她别无选择。
夜深人静时，她偶尔会拿出梦萍离开前偷偷塞给她的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个苏州的地址和那个同学的名字。梦萍现在安全吗？那个秘密，到底牵涉有多广？雪姨和尔豪，会不会狗急跳墙？
这些问题没有答案，只能压在心底。
窗外，上海的冬夜寒冷而漫长。远处隐约传来海关钟声，沉闷而悠远，仿佛在提醒着这座不夜城光鲜表象之下，那永不停息的暗流与博弈。
依萍吹熄油灯，在黑暗中躺下。明，又是新的一，又将面对新的挑战。
但至少今夜，她可以暂时闭上眼睛，让疲惫的身心得到片刻的休憩。而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即便在睡梦中，也未曾真正松弛。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这便是她如今生活的真实写照。而她，必须在这片看不见的硝烟中，保持清醒，保持坚韧，一步一步，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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