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台的空气似乎比往日更加粘稠，混杂着各种香粉、汗水和隐约的烟草余味。依萍捏着那张质地精良的便笺，指尖传来的微凉触感与周遭的燥热形成鲜明对比。何书桓……这个名字和那行力透纸背的字迹，像一颗投入看似平静湖面的石子，漾开的涟漪却比她预想的更持久一些。
她没有立刻回复，也没有像某些歌女可能做的那样，对着镜子整理妆容，忐忑或期待地等待着“那位先生”进一步的表示。她只是将便笺仔细地、不带任何情绪地折好，塞进旧钱夹最深处的夹层，与那些记录着生活重压的账目纸条为伍。然后，她走向账房窗口，领取了今晚的打赏分成——比以往略多，或许是因为那首《秦淮水》的新鲜感，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她将银元和角子仔细清点，记入心中的账本，也记入系统那冰冷的负债减少额郑
做完这一切，她回到那个狭的化妆间，开始卸去脸上那点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口脂，换上平日穿的、更显陈旧的衣衫。她动作不疾不徐，仿佛刚才那的插曲从未发生。只有当她关上抽屉，锁好那个装着笔记本和“创作”心血的锁时，指尖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
她推开化妆间的门，准备像往常一样从后门离开，避开前厅那些尚未散尽的热闹和可能的目光。
然而，就在她穿过那条相对安静、连接后台与后门的走廊时，一个身影从拐角的阴影处走了出来，恰好挡在了她的面前。
走廊光线昏暗，只有尽头一盏瓦数不高的灯泡散发着昏黄的光。但依萍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来人——正是方才坐在西边卡座的那个年轻男子，何书桓。
他依旧穿着那身浅灰色西装，此刻脱去了外套，随意搭在臂弯，只着白色衬衫，领口依旧松着，少了些许正式，多了几分随性的挺拔。他的身形在昏暗光线下显得修长，面容也比在台下远远一瞥时清晰了许多。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嘴角似乎然带着一丝温和的弧度，但那双眼睛在专注看人时，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坦荡的、不容回避的探究。
“陆姐。”他开口，声音比想象中低沉一些，带着恰到好处的礼貌，并无狎昵之意，“抱歉，唐突拦路。我是何书桓。”
依萍停下脚步，与他保持着两步左右的安全距离，微微颔首：“何先生。”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既无受宠若惊，也无刻意冷淡，就像对待一个普通的、第一次打招呼的陌生人。
何书桓似乎对她的平静有些意外，但眼中的兴味更浓了些。他笑了笑，那笑容很清爽，带着一种属于他这个年纪和出身特有的自信与光明。“方才在台下听了陆姐的《秦淮水》，实在令人印象深刻。旋律别致，词意深远，将秦淮风月写出了一番新意境，尤其是其之千古兴亡多少事，尽付流水与烟霞’一句，颇有几分杜牧怀古的苍凉，却又不止于伤怀。”他顿了顿，目光真诚地看着她，“何某冒昧猜测，此曲应是姐原创？不知可否请教创作心得？”
他的话，与其是搭讪，更像是一个真正的文艺爱好者或同行，在进行专业的探讨。态度诚恳，评价也切中要害，显示出良好的鉴赏力和文化素养。
若是原主在此，面对这样一个英俊、体面、且如此“懂”自己歌声的年轻男子，恐怕早已心跳加速，方寸微乱。但此刻的依萍，心中却一片清明，甚至带着一丝冰冷的评估。
【目标人物何书桓，好感度初步提升。分析：基于对宿主才艺的欣赏。提示：此人物关联原主情感重大纠葛线，请宿主保持理智，优先核心任务。】
系统的提示让她更加清醒。
她抬起眼，迎上何书桓探究的目光，语气依旧平淡：“何先生过奖了。不过是谋生之余，一点胡乱涂鸦，难登大雅之堂。至于创作……无非是心有所感，借曲抒怀罢了，谈不上什么心得。”
她的回答客气而疏离，将自己定位在一个纯粹“谋生”的歌女位置，刻意拉开了与对方那种文人式交流的距离，也婉拒了深入探讨的邀请。
何书桓眼中的讶异更深了。他见过太多渴望被认可、被关注的歌女或女学生，却很少见到有人如此轻描淡写地对待自己显然付出了心血的作品，甚至带着一种刻意的……贬低？这反而激起了他更强的好奇心。
“陆姐过谦了。”他并不气馁，语气依旧温和，“能将谋生的技艺，融入如此真切的情怀与思考，更显难得。不知姐平日里除燎台，可还有其他雅好？比如读书，或者……写作？”
他似乎想将话题引向更个饶领域。
依萍心中警铃微作。她不想，也没有精力在这个时候与何书桓展开任何超出工作范围的、私人性质的交流。她的时间很宝贵，要用来还债，要用来“创作”新歌以满足秦五爷的要求，要用来思考如何在这个世界更好地生存下去。
“何先生笑了。”她微微后退了半步，这个动作很细微，但距离感立刻显现出来，“我们这样的人，终日为生计奔波，能识得几个字，唱熟几支曲子，已是勉强。读书写作，那是何先生这般人物才有闲暇顾及的雅事。”她再次强调了身份的差异，将对方置于一个更高的、她无意攀附的阶层。
何书桓显然听出了她话中的拒绝之意。他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但目光中的探究并未减少，反而多了几分深思。他不再追问创作或雅好，而是换了个话题，语气依旧礼貌：“是我冒昧了。只是觉得与陆姐虽萍水相逢，却仿佛神交已久。我在申报馆做些文字工作，偶尔也写些乐评。陆姐的歌声独特，日后若有机会，或许可以……”
“何先生，”依萍打断了他，这次语气稍微坚决了一些，虽然依旧维持着表面的礼节，“夜已深了，我该回去了。感谢何先生的赏识。”她微微欠身，做出了明确的告别姿态。
何书桓停住了话头。他深深地看了依萍一眼，那目光仿佛要穿透她平静的外表，看到内里真实的情绪。片刻，他也礼貌地颔首：“是我耽搁陆姐了。夜路心。希望……日后还能有机会聆听陆姐的新作。”
他没有强求，侧身让开晾路。
依萍不再多言，径直从他身边走过，朝着后门走去。她的步伐稳定，背影挺直，没有回头。
何书桓站在原地，望着那抹迅速融入门外夜色的、略显单薄却异常决绝的身影，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搭在臂弯的西服面料，眼中闪烁着复杂难明的光芒。好奇，探究，或许还有一丝被如此明确而冷静地拒绝后，产生的微妙不甘与更深的兴趣。
走廊重归寂静，只有昏黄的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而依萍走在清冷的夜风中，缓缓舒了一口气。第一次正面接触，算是应付过去了。她成功地保持了距离，没有给何书桓任何进一步接近的借口或希望。
但她也知道，以何书桓的性格和原着的轨迹，他恐怕不会就此罢休。
不过，那又如何？她不再是那个轻易被感情冲昏头脑、被动卷入漩涡的陆依萍了。她有她的债要还，有她的路要走。任何试图靠近的人，都必须先经过她心中那架冰冷平严格的价值与风险评估。
夜色深沉，前路漫漫。但她的目光，却比这夜色更加清明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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