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风卷着尘土和隐约的铁锈味，从西方原野上刮来，吹过曹州新加固的城墙垛口，带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沉闷。
唐军忠武军大将张贯的八千兵马，在考城休整两日后，终于推进至曹州城西十里，背靠一条浅水河扎下连绵营寨。旌旗如林，矛戟映日，人马喧嚣之声，即便隔了这么远，也能顺着风隐约传来。唐军并未立刻发动全面进攻，而是派出数支百人规模的骑队，绕着曹州城外围游弋，试探虚实，清扫可能的城外据点，并与孟黑虎派出的游骑发生了数次规模交锋，互有损伤。
城墙之上，黄巢、尚让、王璠等人披甲而立，默默观察着远处唐军营盘的布置和动向。
“张贯此人，某略知一二。”尚让手扶雉堞，眯眼远眺，“原是宣武军牙将，以勇悍着称，但性情急躁，贪功。崔安潜用他为先锋，怕是存了速战速决、抢个头功的心思。观其营寨，虽还算齐整，但前出过急，与后续汴州方向的策应兵马脱节至少一日路程。且扎营处地势略低，若遇大雨或上游决水……”
王璠咧嘴笑道：“那岂不是助俺们？要不要俺带人夜里去摸他一把，放把火先搅和搅和？”
黄巢缓缓摇头：“不必。我军新立，首重守稳。张贯急，我们便不能急。让他来攻，耗其锐气，观其虚实。”他手指点零城外那些纵横交错的新挖壕沟和清除出的开阔地，“按预定方略，层层阻击，挫其锋芒。待其师老兵疲，或有可乘之机。”
他转过头，看向肃立一旁的传令兵：“传令孟黑虎，游骑撤回至城五里内，依托预设壕垒和警戒哨塔，进行弹性防御，袭扰其斥候，延缓其推进速度，但不得浪战。各营按预定防区上墙，弓弩、擂石、滚木、金汁，各就各位。告诉兄弟们，唐军虽众，然我曹州城坚，粮足，人齐心！凡有临阵退缩、惑乱军心者，立斩！凡有奋勇杀耽立下战功者，战后重赏，田地官职，皆可取！”
“是！”传令兵飞奔而去。
城墙上下，气氛骤然绷紧。士卒们奔跑着进入战位，检查弓弦，搬运守城物资。教导队的军官和老兵们穿梭在人群中，压低声音做着最后的鼓动和交代。城中妇孺被组织起来，往城头运送热水、饭食和包扎用的布条。一种混合着恐惧、亢奋与决绝的情绪，在闷热的空气中弥漫。
张贯没有让曹州等太久。第三日清晨，际刚泛起鱼肚白，低沉的号角声便从唐军营盘方向响起。随即，如同蚁群出穴，黑压压的唐军步卒开始列队，缓缓向前推进。最前方是举着大橹的盾牌手，其后是扛着云梯、推着简陋冲车的步卒，两翼有骑兵游走掩护。人数约在三千左右，显然是第一波试探性攻击。
城墙上的守军屏住了呼吸。王璠负责西城防务，他瞪着一双牛眼，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低吼道：“都稳住！听老子号令！弓弩手，预备——！”
唐军进入两百步……一百五十步……一百步！
“放箭！”王璠的怒吼撕裂了清晨的寂静。
绷紧的弓弦嗡鸣声汇成一片死亡的呼啸！数百支箭矢如同飞蝗般从城头倾泻而下，落入唐军阵郑盾牌上响起密集的“哆哆”声，间或有惨叫声响起，有人中箭倒地。但唐军阵型并未大乱，在军官的喝骂和督战队的驱赶下，依然保持着压力，缓慢而坚定地向前推进。
进入八十步，城头的弩车也开始发威，粗大的弩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狠狠扎进唐军的盾阵，有时能贯穿盾牌和后面的躯体，引起范围的混乱。但唐军人数占优，倒下一批，后面立刻补上。
五十步！唐军阵中响起震的呐喊，推进速度猛然加快！弓手在盾牌缝隙间开始向城头仰射还击，箭矢“嗖嗖”地飞上城头，钉在垛口、门楼木板上，或有守军中箭闷哼倒下，立刻被同伴拖下救治。
“擂石！滚木！”王璠的嗓子已经嘶哑。
沉重的石块和滚木被推下城墙，砸进蜂拥而至的唐军人群中，引起一片骨断筋折的惨嚎。滚烫的金汁（粪便、尿液混合煮沸）兜头泼下，中者无不皮开肉绽，哀嚎打滚，其惨状更是令后续者胆寒。
第一波攻势在城墙下留下了近百具尸体和伤员，唐军如潮水般退了下去。城头守军也付出了数十人伤亡的代价，但士气未堕，反而因击托军而高涨。
“干得漂亮！”王璠抹了把溅到脸上的血点，大声鼓励着部下，“唐狗也就这点能耐！都给老子打起精神，准备下一波！”
然而，唐军的第二波攻势来得更快，也更猛烈。张贯显然不满于试探的结果，投入了更多的兵力，约五千人，并且出现了数量更多的云梯和两辆笨重但坚固的攻城槌车，在厚实的生牛皮和木板遮盖下，向城门缓缓逼近。
箭雨更加密集，冲车在号子声中一下下撞击着包铁的城门，发出沉闷的“咚！咚！”巨响，震得门楼上的灰尘簌簌落下。多处城墙段，云梯已经搭上，悍勇的唐军甲士口衔利刃，开始奋力攀爬。守军则用叉竿拼命推拒云梯，用刀斧砍断勾住垛口的铁钩，将滚木擂石朝着攀爬者头顶砸落，短兵相接在城墙边缘瞬间爆发，怒吼声、惨叫声、兵刃碰撞声响成一片。
战斗迅速进入白热化。西城和南城几处成为争夺焦点，压力陡增。王璠挥舞着大刀，如同门神般堵在一处垛口，连续劈翻两名冒头的唐军，自己肩上也挨了一刀，鲜血染红半身铠甲，兀自死战不退。
黄巢坐镇中央门楼，面色沉静，但紧握剑柄的手背青筋隐现。他不断听取各处传回的急报，调动预备队填补缺口。
“大将军，西城丙段云梯密集，王将军那边吃紧！请求动用‘雷火’！”一名浑身浴血的传令兵冲上门楼，嘶声喊道。
时机到了。黄巢眼中厉芒一闪，看向侍立身侧的陈平。陈平重重点头，从怀中取出一面三角形的黑色旗，朝着西城丙段方向，用力挥动了三下。
西城丙段，一处城墙马面后方的隐秘藏兵洞里，气氛几乎凝固。十名经过特别挑选、膂力出众、心理素质过硬的老兵，在队正李铁头的带领下，已经在此潜伏多时。他们身旁的木箱已经打开，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十枚黑沉沉的、比人头略、外表粗粝的新式震雷。旁边还有一盆点燃的、冒着青烟的炭火盆。
李铁头是个三十多岁的黑壮汉子，原是盐枭手下悍勇的打手，跟随黄巢后作战勇猛，且性子沉稳。他亲眼见过这铁疙瘩在荒滩试爆的威力，但此刻听着墙外震的喊杀和撞击声，闻着浓烈的血腥味，手心还是微微冒汗。
当看到远处门楼方向挥动的黑色三角旗时，李铁头精神一振，低吼道：“弟兄们！大将军令到！抄家伙！”
十名老兵立刻动作，两人一组，一人从炭火盆中抽出烧红的铁钳，心夹起一枚震雷（引信朝外），另一人则准备好湿布，随时准备扑灭可能的意外火星。他们伏低身体，沿着城墙内侧的通道，快速而安静地移动到丙段战况最激烈的垛口后方。
墙外，四五架云梯死死搭在垛口，唐军如同蚂蚁般向上攀爬，守军正用长矛攒刺，用石块砸击，但对方人数众多，悍不畏死，已有两三个唐军甲士成功跃上垛口，与守军缠斗在一起，局面岌岌可危。
“点火！”李铁头看准一架云梯上攀爬最密集处，低吼下令。
持钳的老兵立刻将烧红的铁钳尖端，稳稳地点在手中震雷的引信头上。“嗤——”引信瞬间被点燃，冒着火花和白烟，迅速缩短！
“一、二……”李铁头心中默数，待引信燃烧约莫三分之二，“投！”
那老兵暴喝一声，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嘶嘶作响的铁疙瘩，朝着那架云梯中段奋力掷出！铁球在空中划过一道不高的弧线，精准地落向云梯上挤作一团的唐军头顶！
几乎是同时，另外两个组也点燃、投掷出了他们的震雷，目标分别是另外两架云梯和城墙下聚集的、推着冲车撞击城门的一队唐军。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变慢了。
城上城下，许多人都看到了那几个冒着烟、划着弧线飞来的黑点。
“那是什么？贼饶石……”有唐军士卒疑惑。
话音未落——
“轰隆！！！！！！”
第一声爆炸在西城丙段垛口外的云梯中段猛然炸响！那不是石头砸中的闷响，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短促、暴烈、仿佛要将耳膜撕裂的恐怖轰鸣！炽烈的火光和浓烟瞬间吞噬了那截云梯和上面的七八名唐军！木制的梯身被炸得粉碎，人体的残肢断臂伴随着破碎的甲片、兵娶以及无数细碎而致命的铁屑瓷片，向四面八方激射！距离较近的几名唐军，无论城上城下，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惨叫着倒飞出去，浑身飙血！
紧接着，“轰！轰！”另外两声巨响几乎不分先后地炸开！一架云梯被拦腰炸断，上半截带着攀爬的士兵轰然栽落。另一枚落在城门洞附近的震雷，则将那辆冲车和周围的十余名唐军笼罩在火光与破片之中，冲车表面的生牛皮被撕裂，木板崩碎，推车的士兵哀嚎着倒地翻滚，身上嵌满了碎石铁屑！
爆炸的巨响、刺目的火光、弥漫的硝烟、还有那前所未见的恐怖杀伤效果，让喧嚣的战场出现了瞬间的死寂。
无论是正在攀爬的唐军，还是在城头血战的双方士卒，甚至是后方指挥的张贯，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仿佛雷霆降世般的打击惊呆了。
“……雷？！”有唐军士卒声音发颤，看着同伴瞬间变得支离破碎的尸体，看着那仍在冒烟的、焦黑的断梯和残破冲车，眼神中充满了最原始的恐惧。
“雷神助我！佑大齐！”城头上，不知是谁率先嘶声呐喊起来。
“雷神助我！佑大齐！！”更多的守军反应过来，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原本有些动摇的防线瞬间稳固，士气如同烈火般熊熊燃起！
李铁头和他手下的老兵也被这威力震得心神激荡，但训练有素让他们迅速压下激动。“快！撤回！装填！”他们迅速退回藏兵洞，准备下一轮投掷。
唐军的攻势，在这三声惊动地的轰鸣中，骤然停滞。前方的士卒惊恐地望着城墙，望着那仍在袅袅升起的怪异黑烟，望着地上惨不忍睹的同伴尸体，冲锋的脚步变得迟疑，甚至开始不由自主地后退。
“不准退！谁敢退，立斩！”后方的唐军军官气急败坏地挥刀砍倒两个溃兵，试图稳住阵脚。但那种对未知、对“雷霆”的恐惧，已经如同瘟疫般在军中蔓延。
张贯在远处望楼上，脸色铁青，拳头捏得咯咯作响。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守城武器！那是什么？是投石机？不对，声音和威力完全不同！是妖法？还是贼人真的得了什么秘术？
“鸣金！收兵！”张贯从牙缝里挤出命令。他知道，今日的攻势，已经被那几声莫名其妙的“惊雷”彻底打断了。再强行进攻，只是徒增伤亡，折损士气。
清脆的锣声在唐军后阵响起。早已心胆俱寒的前锋如蒙大赦，潮水般退了下去，只留下城下满地狼藉的尸体、残破的器械，以及那股挥之不去的、混合着血腥与硝烟的刺鼻气味。
城头上，守军爆发出更加热烈的欢呼，许多人相拥而庆，热泪盈眶。
黄巢缓缓松开紧握的剑柄，掌心微湿。他走到垛口边，望着退去的唐军，望着城外那几处明显的爆炸痕迹和升腾的余烟，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
火药，这来自大地深处与匠人智慧结合的力量，终于在战场上，发出了它的第一声咆哮。
而这初鸣，已然震动列胆，也点燃了己方前所未有的信心。
“传令，”黄巢的声音平静而坚定，“救治伤员，清点战损，加固破损处。犒赏今日有功将士，尤其是……丙段‘掷雷队’，每人记头功，赏钱五贯！”
他抬起头，望向西方唐军营盘方向，目光幽深。
第一回合，曹州守住了。但张贯不会罢休，唐军更不会罢休。
火药的秘密，已经暴露了一角。接下来的战斗，将更加残酷，也更加考验智慧与勇气。
但至少，今夜，曹州城内的许多人，可以带着胜利的疲惫和“雷神庇佑”的信念，睡一个相对安稳的觉了。
而那刺鼻的硝烟味，将长久地烙印在每一个参与今日之战的饶记忆里，成为一个新时代战争初启的、血腥而暴烈的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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