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骑!不足五里”
斥候的嘶喊如同惊雷,在刚刚因夺取粮仓而稍显松懈的崔家堡内炸开。忙碌搬运粮食的士卒们动作一滞,许多人脸上血色褪去,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兵刃或粮袋。五百骑兵!对于他们这支以步兵为主、又携带着大量辎重的袭扰部队而言,在平原旷野上被骑兵追上,几乎是灭顶之灾!
孟黑虎瞳孔骤缩,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但脸上却瞬间恢复了狼王般的狠厉与镇定。越是危急,越不能乱!他是这支队伍的主心骨!
“慌什么!”他厉声喝道,声音压过瞬间升起的骚动,“咱们在堡里,有墙!骑兵再凶,还能飞进来不成?!”
他大脑急速运转。五里地,骑兵全速冲刺,不过一刻钟!必须立刻做出决断!
“山猫!”孟黑虎扭头看向刚刚登上南墙、正紧张观察敌情的山猫。
“在!”
“墙上能看到唐军具体阵型吗?是轻骑突进,还是带有步卒?有无携带攻城器械?”孟黑虎语速极快。
山猫趴在垛口后,眯着眼极力远眺,随即喊道:“全是骑兵!披甲不多,像是轻骑!队形有些散,没有看到云梯撞车之类的大件!但后面尘土不,看不清有没有后续步卒!”
轻骑,无重械。孟黑虎心中稍定。这意味着唐军可能是接到警报后仓促出动的先头部队,目的是咬住他们、拖住他们,等待后续步卒主力合围。五百轻骑,攻坚能力有限,崔家堡虽非坚城,但两丈高的夯土包砖墙,也不是骑兵能一跃而过的。
“疤脸!”孟黑虎看向负责搬阅疤脸队正,“粮食搬了多少了?还要多久能清空粮仓?”
疤脸满头大汗,急道:“搬了不到一半!车辆牲口不够,全靠肩扛手提,最快也得再要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骑兵转瞬即至,绝无可能!
“放弃剩余粮食!”孟黑虎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命令,“将所有已装车的粮食,立刻从北门运走!按预定路线,往东北山林撤退!能跑多快跑多快!不要等!疤脸,你亲自押运!”
“虎爷!那剩下的……”疤脸心疼地看着粮仓里堆积如山的麻包。
“烧了!”孟黑虎斩钉截铁,“绝不能留给唐军!动作快!山猫!”
“在!”
“你带五十个最好的弓弩手,上南墙,用箭雨迟滞敌军靠近!不求杀敌,只求让他们慢下来,队形乱起来!”
“是!”
“其余还能战的兄弟,跟我来!”孟黑虎抽出横刀,大步向南门方向走去,边走边对身旁几个亲信队正低吼道,“唐军轻骑无重械,仓促而来,必想趁乱冲门,或寻找防御薄弱处攀爬。我们就在门后和墙根给他备下大餐!”
他迅速分派任务:一队人收集堡内能找到的门板、桌椅、大车等杂物,迅速堵塞南门门洞,只留一条狭窄缝隙;另一队人将缴获的、以及从护院那里搜罗来的菜油、火油(不多)集中在门后和墙根预设位置;再有一队人准备大量石块、砖块、以及临时削尖的木桩,堆上墙头。
“弓弩手听令!”孟黑虎冲着墙头喊道,“放敌军进入百步再射!先射马!马的目标大!射翻几匹,就能阻碍后面冲锋!”
“明白!”山猫在墙头回应。
命令一道道迅速执校这支经受过新式操典初步熏陶、又以盐枭老卒为骨干的队伍,展现出极高的效率和纪律性。恐慌被压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背水一战的决绝。北门处,最后一辆满载粮食的大车在鞭子和吆喝声中,吱吱呀呀地驶出堡门,消失在渐浓的暮色里。粮仓方向,燃起了冲的火光,浓烟滚滚而起。
几乎就在粮车消失、浓烟升起的同一时刻,南面原野上,如同滚雷般的马蹄声已清晰可闻!地平线上,一条抖动的黑线迅速变粗、拉近,扬起的尘土遮蔽日!五百骑兵,即便只是轻骑,集群冲锋的声势也足以让大地震颤!
墙头上,弓弩手们屏住呼吸,将箭矢搭上弦,手指因用力而发白。他们大多是盐铁司护卫出身,弓马娴熟,但面对如此规模的骑兵冲锋,也是头一遭。
“稳住……稳住……”山猫舔着干裂的嘴唇,眼睛死死盯着越来越近的骑兵洪流。他能看清最前面骑兵狰狞的面孔和挥舞的雪亮马刀。一百五十步……一百二十步……一百步!
“射——!”
山猫嘶声怒吼,手中弓弦率先震响!
“嗖嗖嗖——!”
五十支羽箭带着凄厉的尖啸,从墙头泼洒而下!目标并非骑兵,而是他们胯下的战马!
冲锋中的骑兵显然没料到堡内抵抗如此果断精准(他们接到的情报可能是流寇袭扰,以为可以一冲即溃),前排几十骑瞬间人仰马翻!中箭的战马惨嘶着栽倒,将背上的骑士狠狠甩出,又被后面收势不及的同袍践踏!整齐的冲锋队形顿时为之一乱,速度骤减!
“好!”墙下准备迎敌的士卒们精神一振。
但唐军骑兵毕竟训练有素,短暂的混乱后,在军官的怒吼和旗号指挥下,迅速调整。他们不再试图直接冲撞紧闭且被杂物堵塞的南门,而是分散开来,一部分继续用弓箭向墙头抛射压制,另一部分则试图寻找墙低或防御稀疏处,下马步战攀爬!
“扔石头!砸!”孟黑虎在墙根下令。
守军将准备好的石块、砖块雨点般砸下,几个刚搭上墙头的唐军惨叫着跌落。但唐军人数占优,弓矢也更密集,不断有守军中箭倒下。
“虎爷!东边墙角有几十个唐狗下马,扛着不知从哪弄来的梯子过来了!”一个了望的士卒急喊。
孟黑虎心头一紧。堡墙并非处处有人防守,若被打开缺口就麻烦了!
“二队,跟我去东墙!”孟黑虎正要带人过去,忽然脑中灵光一闪!他停下脚步,看了一眼南门外虽被迟滞、却依然黑压压的骑兵,又看了看堡内尚未完全熄灭的粮仓大火和滚滚浓烟,一个极其大胆、甚至疯狂的计划瞬间成形!
“不!不去东墙!”孟黑虎眼中闪过赌徒般的凶光,对身边几个亲信厉声道,“你们几个,带上一半兄弟,立刻去堡内各处,尤其是靠近北墙的民房屋顶、柴垛,把所有能点着的东西都给我点起来!火要旺,烟要大!做出我们要放火烧堡、全军从北门突围的架势!”
“啊?”亲信一愣,“虎爷,北门不是咱们的退路吗?粮食也从那走的……”
“就是要让唐狗以为我们要从北门跑!”孟黑虎快速解释,“他们骑兵主力在南门,看到北面火起烟浓,必会分兵去堵截!甚至可能以为我们已经大部从北门溃逃,急着去追!南门压力就会大减!快!照做!”
“明白!”亲信虽觉冒险,但眼下别无他法,立刻带人分头去放火。
孟黑虎又抓住一个传令兵:“快去北门告诉疤脸,粮食运走后,留几十个兄弟在北门外一里处的树林里,多打旗帜,来回跑动,制造大量人马活动的假象!但别真接战,唐军若靠近,放几箭就跑,往山林深处引!”
“是!”
命令迅速传达。片刻之后,崔家堡北面区域,接连腾起多处火头,浓烟愈发猛烈,顺风飘向南面,甚至遮蔽了部分墙头视线。与此同时,北门外隐约传来嘈杂的呼喊声和更多的旗帜晃动(其实是留下的几十个兄弟在树林边虚张声势)。
南门外的唐军骑兵果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搅乱了判断。
带队的一名滑州军校,正督促部下加紧进攻,忽见堡内北面浓烟大火,又听到北面隐约传来喊杀和更多动静,心中惊疑不定:“难道贼寇要焚堡从北面突围?还是……北面有他们的接应人马?”
他此次受命疾驰而来,本就是咬住贼寇,等待后续步卒合围。若真让贼寇主力从北面跑掉,自己仅凭骑兵难以在复杂地形下全歼,便是失职。可眼前南门战况激烈,贼寇抵抗顽强,也不像要立刻逃跑的样子……
“校尉!北面烟大火猛,恐有蹊跷!是否分兵过去查看?”副手在一旁急问。
军校犹豫了。分兵,则南门攻击力量削弱,更难破堡;不分兵,万一贼寇真从北面溜了,责任重大。他抬眼望去,堡内火光映,浓烟滚滚,北面动静似乎越来越大……
“分两百骑,绕去北面,堵截贼寇退路!其余人,加紧攻打南门!务必在黑前攻入堡中!”军校咬牙下令。他判断贼寇可能是以部分兵力在南门死守拖延,主力携掠获从北面逃跑。必须两头堵!
命令一下,南门外的骑兵阵型顿时松动,约两百骑脱离战场,呼啸着向北面绕去。
南门守军压力顿时一轻!
“虎爷!唐狗分兵了!”墙头的山猫兴奋大喊。
孟黑虎心中巨石落地,暗道一声侥幸。他赌的就是唐军将领的多疑和贪功!若是遇到个一根筋的猛将,不管不顾猛攻南门,今日就真危险了。
“弓弩手,集中射那些留下的!瞄准军官和马匹打!”孟黑虎精神大振,“墙下的兄弟,准备好火油滚木,等他们靠近了再招呼!”
压力减半,守军士气大振。箭矢更加精准,砸下的石块滚木也更有力。唐军留下的三百骑失去了兵力优势,在堡墙下显得有些进退维谷。强攻,损失会很大;不攻,难道眼睁睁看着?
而此刻,绕去北面的两百唐骑,很快便“发现”了北门外树林边“大量”晃动的旗帜和“溃逃”的“贼寇”背影(其实是几十个弟兄在演戏),不疑有他,呼喝着追入山林。一追一逃,很快消失在暮色与山林之中,短时间内难以回返。
南门的唐军校尉久攻不下,又见派往北面的部队迟迟没有回音(被引开了),心中愈发焦躁不安。色越来越暗,堡内贼寇抵抗依旧顽强,己方却已显疲态。继续打下去,就算能攻破,也必是惨胜,而且很可能让贼寇真正的主力(他以为在北面)逃之夭夭。
“鸣金!收兵!”军校最终恨恨地看了一眼火光冲的崔家堡,咬牙下令。他决定先收拢兵力,与可能返回的北面部队汇合,同时等待后续步卒主力到来,再行定夺。
清脆的金钲声响起,南门外的唐军骑兵如蒙大赦,潮水般退去,在远处重新列队,却不再靠近,只是远远监视着堡墙。
堡内,孟黑虎看着退去的唐军,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快!立刻从北门撤离!所有人,不许停留!”他嘶声下令。疑兵之计只能拖延一时,唐军主力步卒随时可能到来,必须立刻远遁!
残存的数百士卒,搀扶着伤员,迅速而有序地从北门撤出,消失在越来越浓的夜色里。身后,崔家堡的大火依然在燃烧,照亮了半边空,也照亮了堡外唐军骑兵惊疑不定的面孔。
当滑州唐军的步卒主力,在一个多时辰后气喘吁吁地赶到时,看到的只有一片狼藉、余烬未熄的崔家堡,以及堡外焦头烂额、汇报着“贼寇狡诈,疑兵四出,主力疑似北窜”的骑兵校尉。
至于贼寇到底抢走了多少粮食,有多少人马,最终逃往何方,竟成了一笔糊涂账。
孟黑虎站在远处一座山梁上,回望着那片冲的火光和隐约的唐军旗号,咧嘴笑了笑,尽管笑容疲惫。
“疑兵之计……成了。”他低声自语,随即转身,朝着东北方向,追赶运粮的队伍去了。
夜风凛冽,带着焦糊与血腥的气息。
这一局,险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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