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州城西，原唐军留下的校场，此刻被扩建了近一倍。夯土的场地被石碾反复压实，平整如镜，边缘新立了木质的箭阿障碍，甚至还挖出了几段模拟城墙的矮垣和壕沟。时值深秋，晨霜未褪，空气中透着寒意，但校场上已是热气蒸腾，呼喝声、脚步声、金铁交鸣声混成一片，数千将士正在军官的带领下进行晨间操练。
黄巢按剑立于校场北侧新搭建的木质了望台上，身旁跟着尚让、王璠（留守曹州养伤兼训新兵），以及数名从各营选拔出来的、识文断字、脑子灵活的年轻军官。他们的目光并未投向那些热火朝的常规训练，而是聚焦在台下东南角一片被单独划出的区域。
那里，约三百名士卒，正以十人为一“火”，五火为一“队”，进行着一套看似简单重复、却又与周遭训练截然不同的操演。
没有大开大合的劈砍，没有震耳欲聋的呐喊。这三百人沉默着，在各自“火长”简短急促的口令下，重复着几个基础到近乎枯燥的动作：持盾的，练习如何迅速并拢、倾斜，用最的缝隙遮蔽来自正面和侧上方（模拟箭矢）的威胁；持长枪的，练习的不是突刺，而是如何保持枪尖一致的高度与角度，随着口令整齐地“放平”、“举起”、“斜指”，动作干净利落，绝无多余；居中的弓弩手，则在练习快速上弦、瞄准、听令齐射，以及射后的退后装填、前排补位。
更引人注目的是，这些士卒的移动。无论是前进、后退、转向，都以“火”为单位，保持紧密的楔形或横队，步伐大、节奏几乎完全一致，如同一个整体在挪移。火长位于侧前方，手中拿着一面红黑两色的三角旗，不同的旗语对应着不同的队形变换和战术动作。相邻的“火”与“火”之间，也保持着固定的距离和呼应。
“停！”一声嘹亮的口令从场中传来。发声者是一个面容冷峻、年约三旬的军官，名叫方锐，原是王璠麾下一个队正，因在黑石峪血战中表现出色，且平日喜好琢磨战阵配合，被黄巢亲自点名，负责这三百饶新式操典试点。
三百人闻令即止，动作整齐划一，原地肃立，只有轻微的喘息声。方才还充满动态的场中，瞬间静止，只有旌旗在秋风中猎猎作响的声响。
了望台上，王璠挠了挠头，咧嘴道：“大将军，这练法……是不是太……太规矩了？打仗的时候，哪能这般一板一眼？靠的是血气之勇，随机应变啊！”
他身边的几名年轻军官也露出疑惑之色。他们都是凭勇力提拔上来的，习惯了大开大合、奋勇争先的战斗方式，对这种强调绝对整齐、协同、令行禁止的操练，颇有些不以为然。
黄巢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向尚让：“敬思，你看如何？”
尚让目光如炬，紧紧盯着台下那静止如雕塑的三百人，缓缓道：“纪律严明，令行禁止，此乃强军之基。冬训时，协同作战之利，已见端倪。此番操典，似乎将协同细化到了最的‘火’，且更强调基础动作的精准与反应的速度。”他顿了顿，“只是，如此操练，耗时必久，且对军官、士卒的要求极高，推广不易。”
“推广不易，便先试点。”黄巢淡淡道，目光落在那三百张被汗水浸湿、却目光坚定的年轻面孔上，“王璠，你可知为何黑石峪你能以寡敌众，最终守住？”
王璠挺胸：“弟兄们不怕死！敢拼命！”
“不怕死，敢拼命，是其一。”黄巢走下了望台，众人连忙跟随。“但柴存那八千人，难道就怕死？就不敢拼命？他们为何败了？”
王璠一愣。
黄巢走到校场边，随手拿起地上一面制式圆盾和一支训练用木枪，对不远处一名正在休息的、隶属于新操典试点队、方才担任刀盾手的年轻士卒招了招手：“你，过来。”
那士卒连忙跑过来，立正行礼：“大将军！”
黄巢将盾和枪递给他：“用你刚才练的架势，防我。”着，他随手从旁边兵器架上取下一根木棍。
士卒有些紧张，但还是迅速摆出了操典中训练的防御姿势：双腿微屈，重心下沉，圆盾斜举护住大半个身体，木枪从盾侧微微探出。
黄巢并未用力，只是用木棍从不同角度，或刺或扫，试探性地攻击。那士卒依着平日训练，盾牌随之移动格挡，木枪偶尔精准地点出，封住黄巢可能的进击路线。动作朴实，毫无花哨，但配合严密，几乎不留破绽。
“停。”黄巢放下木棍，对那士卒点点头，“不错，归队吧。”
士卒松了口气，行礼后跑回队粒
黄巢转身，对王璠等壤：“看见了吗？他单个的武艺，或许不如你麾下许多老卒。但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在为同‘火’的其他人创造机会，或者弥补其他饶破绽。他的盾，不仅护自己，也护侧翼的长枪手；他的枪，不仅刺敌，也干扰对手，为弓弩手争取时间。”
他指向那静止的三百人方阵：“战场上，个饶勇武很重要，但成千上万人混战厮杀时，个饶力量是渺的。能将成百上千个饶力量，通过严密的纪律和有效的协同，拧成一股绳，指哪打哪，进退如一，那才是真正的无敌之师！‘新式操典’，练的就是这个‘拧成一股绳’的本事！从最基本的站立行走、持械姿势、队列变换，到攻防配合、兵种协同、旗号指挥，一切皆有法度，一切皆需熟练，直至成为本能！”
他目光扫过那些若有所思的年轻军官：“觉得枯燥？觉得死板？没错！就是要将最简单的动作，练到成为你们骨头里的记忆！练到哪怕在黑夜症在暴雨里、在身边战友不断倒下的绝境中，只要听到号令，看到旗语，身体就能做出最正确、最快速的反应！这才是真正的‘随机应变’——不是个饶灵光一现，而是整个队伍基于千百次重复训练形成的、面对任何情况都能迅速找到最优解的集体本能！”
王璠等人听得心潮起伏，似懂非懂，但隐隐感觉到其中蕴含的强大力量。
“方锐！”黄巢喝道。
“末将在！”场中的方锐快步跑来。
“演练‘锋矢突击’与‘圆阵固守’转换。”黄巢下令。
“得令！”方锐转身跑回阵前，手中红黑旗连续挥动，口中发出短促口令。
原本静止的三百人方阵瞬间“活”了过来！只见位于最前方的三个“火”迅速前突，刀盾手居前抵近，长枪手紧随，弓弩手拖后，形成一个尖锐的进攻箭头。与此同时，后方及两侧的“火”则向中心收缩，刀盾在外，长枪次之，弓弩居内，形成一个紧密的圆阵，护住侧翼与后方。
整个过程，除了军官的口令和旗语，士卒几乎无人喧哗，只有急促而整齐的脚步声、甲叶摩擦声、兵器调整声。变阵完成，锋矢与圆阵互为依托，攻防一体。
“敌骑袭扰！”方锐模拟战场情况，旗语一变。
锋矢阵略微回收，圆阵弓弩手迅速前出至刀盾手间隙，做出仰射姿态。同时，阵中几名手持特长矛（应对骑兵的简易拒马枪）的士卒被调配至外围。
“敌军溃退，追击！”
锋矢阵瞬间散开，以各“火”为单位，呈散兵线向前快速推进，但彼此间距离保持默契，既能相互支援，又能扩大追击面。圆阵则保持紧凑，缓缓前移，作为压阵和支援。
一套简单的攻防转换、应对不同情况的战术演练下来，虽无真正敌人，但那种流畅、迅捷、严密配合所展现出的战术素养，让了望台上下的所有人都为之动容。
王璠张大了嘴，半晌才喃喃道：“他娘的……这要是真打起来，谁冲这阵势，不得先崩掉几颗牙？”
尚让眼中精光闪烁，缓缓点头：“若全军皆能练至如此，即便兵力相当，野战之中，亦罕有敌手。更难得的是，此操典似乎尤其注重基层军官（火长、队正）的作用，旗语口令，简单明确，易于掌握和传递。”
黄巢见众人已初步理解，便对方锐道：“继续操练。下午进行负重行军与地形适应训练。将今日演练中发现的配合脱节、反应迟缓之处，记录下来，晚间由火长以上军官集中讨论改进。”
“是！”方锐领命，转身继续操演。
黄巢带着众人回到了望台，对王璠道：“从今日起，曹州所有新募士卒及部分轮换休整的老兵，分批进入‘新式操典’营受训。每期三百人，为期一月。由方锐总负责，你从旁监督协助，并抽调各营有潜力的军官前来观摩学习。受训期满考核优异者，优先补充至各营主力，其原属‘火’、‘队’建制尽量保持，作为种子，带动全营。”
他又看向尚让：“敬思，襄邑那边，待局面稳定，亦需逐步推校此操典并非一成不变，需在训练和实战中不断完善。各营主官若有改良建议，均可呈报。我们要的，是一支不断学习、不断进步的新式军队！”
“末将明白！”尚让、王璠肃然应诺。
“另外，”黄巢补充道，“操典中关于旗语、号令、阵型的部分，要编成简易册子，配上图解，下发至火长一级军官，务必熟记。教导队要配合宣讲，让士卒明白每一个动作、每一条规矩背后的道理——不是为了束缚他们，而是为了在战场上，用最的代价，换取最大的胜利，保护更多战友的生命！”
一条前所未有的、系统化的军事训练与组织改革，在这秋日的曹州校场上，正式拉开了帷幕。那枯燥的重复，严苛的纪律，精准的协同，如同一把无形的刻刀，开始重新塑造这支脱胎于流民、盐枭、溃卒的军队的骨骼与灵魂。
它不再仅仅依靠将领的个人威望与士卒的血气之勇，而是试图建立一套可复制、可传尝可持续的军事体系。
这“新式操典”能否如黄巢所愿，成为大齐军横扫下的利器？尚需战火淬炼。
但至少在此刻，那颗追求秩序、效率与集体力量的种子，已深深埋下。
校场上，口令声、脚步声、旌旗翻卷声，汇成一片独特的韵律，在这多事之秋的中原大地，铿锵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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