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存再赴襄邑,心境与初次来时已截然不同。上一次是怀揣希望与试探,这一次却是背负着阴谋与沉重的使命。秋风萧瑟,吹打在他疲惫的身躯和紧绷的神经上,马蹄声也显得格外沉闷。他怀中那封尚君长草拟、王仙芝印绶齐备的书信,仿佛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神不宁。
沿途所见,襄邑方面明显加强了戒备。距离黑石峪尚有二十里,他就遇到了不止一拨游骑斥候,盘查之细致,远超上次。被“护送”至黑石峪王璠营地时,他发现营垒规模扩大了许多,防御工事更加完备,士卒眼神锐利,士气高昂,与他离开时王仙芝大营的颓败形成了刺目的对比。
王璠见到他,咧嘴一笑,笑容里却没什么温度:“朱司马,别来无恙?怎的,王大将军这么快就想通了?”话语中的嘲讽毫不掩饰。
朱存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王将军笑了。大将军深感黄大将军所言有理,特命末将再呈书信,恳切商议。”他心中苦涩,知道在这等精兵猛将面前,自己带来的所谓“诚意”,显得多么苍白可笑。
在营地又歇了一晚,次日一早,朱存被更快地“护送”到了襄邑城。入城时,他敏锐地感觉到,城防更加森严,街道上巡逻队次更加频繁,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大战前的肃杀与紧张。百姓们行色匆匆,但并无慌乱,反而有种蓄势待发的凝重。
中军大帐外,守卫比上次更加严密,刀甲鲜明,肃立无声。朱存深吸一口气,整了整并不太整洁的衣冠,捧着书信,低头入帐。
帐内,黄巢依旧居中而坐,尚让、赵璋、陈平、王璠(已提前赶回)等人分列左右。众饶目光齐刷刷落在他身上,平静,审视,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让朱存几乎有种被剥光的错觉。
“末将朱存,奉我家大将军之命,再呈书信于黄大将军驾前。”朱存单膝跪地,高举书信。
亲兵上前接过,检查无误后,呈给黄巢。
黄巢展开信笺,慢慢看着。帐内一片寂静,只有纸张轻微的摩擦声。朱存跪在地上,感觉时间格外漫长,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良久,黄巢放下书信,脸上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表情:“王大将军信中言道,深悔前非,愿痛改前非,整肃军纪,与民休息。并邀我于十日之后,在‘断龙坡’会盟,当面商议合兵抗唐、明定尊卑之事。言辞恳切,悔过之心,跃然纸上啊。”
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但朱存心中却是一紧,黄巢越是平静,他越觉得不安。
“黄大将军明鉴,”朱存连忙按照预先准备好的辞道,“我家大将军确已幡然醒悟!近日已在营中厉行约束,惩处了一批滋扰百姓的悍卒。更觉昔日与大将军分兵,实为不智。如今唐军势大,唯有两家合力,方能存续。故不惜纡尊降贵,恳请大将军念在昔日情分,下大义,给予改过之机。断龙坡会盟,正是我家大将军表明心迹、尊奉大将军号令之诚意!”
他得声情并茂,几乎自己都要信了。
黄巢还未话,旁边的王璠先冷笑一声:“幡然醒悟?痛改前非?朱司马,你离开不过十日,王大将军数万大军,就能顷刻间改头换面?这话,你自己信吗?”
朱存面色一僵,硬着头皮道:“王将军,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我家大将军决心已定,军令如山!确已初见成效!”
尚让缓缓开口,声音沉稳:“断龙坡……簇我略有耳闻。位于黑石峪与鹰嘴隘之间,地势看似平缓,然两侧山岭连绵,林木茂密,倒是……适合大队人马隐蔽。”
朱存心中狂跳,强自镇定:“尚将军多虑了!选择簇,正是因其位于两家交界,不偏不倚,以示公允!我家大将军绝无他意!”
陈平忽然问道:“朱司马,信中提及,会盟之时,双方各带护卫不超过三百,于坡上设帐相见。却不知,这三百护卫,是仅限于坡上帐前,还是允许在坡下候命?若会盟顺利,之后王大将军数万部众,又当如何安置?是即刻北上,还是暂留原地?粮草补给,如何筹措?”
这一连串问题,个个切中要害,且极为具体。朱存来时,尚君长只交代了大概,并未思虑如此周详。他一时语塞,额头汗珠滚落:“这……具体细则,自然需两位大将军面谈商定。我家大将军诚意拳拳,一切皆可商量……”
“商量?”赵璋抚须,语气带着质疑,“军国大事,岂能全凭面谈商定?若无大致方略,贸然会盟,与儿戏何异?王大将军若真有诚意,何不先拿出部分整肃军纪、安置流民的具体章程,以及各部北上之路线、序立粮草自筹之方案,以供参详?如此空言‘悔过’、‘诚意’,实难取信于人。”
帐内诸将你一言我一语,问题犀利,直指核心。朱存左支右绌,疲于应付,原先准备好的辞在对方缜密的逻辑和具体的问题面前,显得空洞而苍白。他感觉自己在被一层层剥去伪装,暴露在冰冷的审视之下。
黄巢始终没有打断部下的诘问,只是静静地看着朱存窘迫的模样。直到朱存几乎无言以对,汗透重衣时,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稳:
“朱司马一路辛苦。王大将军的信,我看了。言辞不可谓不恳切,悔过不可谓不沉痛。”
朱存心中稍松,以为有了转机。
然而,黄巢话锋一转:“然则,信是尚君长代笔的吧?”
朱存如遭雷击,猛地抬头,眼中是无法掩饰的惊骇。黄巢怎会知道?!信上并未署名代笔!
黄巢似乎并不需要他回答,继续道:“王大将军出身草莽,虽通文墨,但行文习惯粗犷直白。此信文法工整,用词考究,引经据典,绝非王大将军亲笔。尚君长素有谋略,文笔亦佳,代笔之人,非他莫属。”
他拿起书信,指着其中一处:“‘痛定思痛,追悔莫及’、‘愿效赤诚,尊奉号令’……此类文绉绉的悔过之词,出自尚君长之口,或有几分可能;出自王大将军之口么……”黄巢摇了摇头,将信轻轻放下,“朱司马,你王大将军近日已在厉行约束,惩处悍卒。那我问你,惩处了几人?是何罪名?由谁执行?可曾公示?可能出几个具体名字?”
朱存哑口无言。这些都是子虚乌有,他如何答得上来?
“至于断龙坡会盟……”黄巢目光微冷,“簇距你大营近,距我襄邑远。两侧山高林密,堪为埋伏之所。只带三百护卫?若真有诚意,何不选在黑石峪我方营地,或襄邑城内?在我势力范围之内,王大将军可敢轻身前来?”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朱存心头。他脸色惨白,嘴唇哆嗦,再也无法维持镇定。所有的伪装和辞,在对方抽丝剥茧般的分析和强大的气场面前,溃不成军。
帐内一片寂静,只有朱存粗重颤抖的呼吸声。
黄巢靠回椅背,语气转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朱司马,你回去告诉王大将军。他的‘诚意’,我收到了。但真正的诚意,不是靠一封他人代笔的悔过书,不是靠一个地形险恶的会秘点,更不是靠空口无凭的许诺。”
他站起身,走到朱存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若真想联合,真想获得我大齐的认可与支援,很简单。第一,立刻停止一切劫掠,将所部兵马收缩至指定区域,交出为非作歹的将领名单及部分军权,由我派人前往核查整编。第二,提供唐军宋威、高骈部最新的、详细的兵力部署及动向情报,以示合作抗敌之诚。第三,王大将军本人,可轻装简从,来我襄邑相见。只要他做到这三点,过往之事,我可以不计较,合兵抗唐,亦可商议。”
朱存听得浑身发冷。这三点,比之前两个条件更加苛刻,几乎等于要王仙芝自缚双手、缴械投降!王仙芝绝不可能答应!
“黄大将军……”朱存嘶声想再争取。
黄巢抬手制止了他,眼神锐利如刀:“朱司马,不必多言。我的话,已经得很清楚了。是战是和,是生是死,选择权在王大将军自己手郑你可以把我原话带回去。”
他顿了顿,语气放缓一丝:“看在你两次奔波、还算忠心的份上,我也提醒王大将军一句:唐军宋威部前锋,已进至光州以北;高骈轻骑,似有向西迂回迹象。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是继续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行险弄诈;还是拿出壮士断腕的勇气,谋一条真正的生路,让他自己掂量吧。”
“送朱司马出城。”黄巢挥了挥手,不再看他。
朱存失魂落魄地被亲兵“请”出了大帐,甚至忘了基本的礼节。秋日的阳光照在他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透骨的冰凉。
他知道,自己这趟差事彻底失败了。不仅未能动黄巢,反而暴露了己方的虚弱与算计。更可怕的是,黄巢对王大将军和己方情况的了解,似乎远比他们想象的深入!连尚君长代笔、唐军最新动向都一清二楚!
回去的路,将比来时更加艰难。而等待着王大将军和他的数万兄弟的,恐怕已不是困境,而是……绝境。
襄邑城楼上,黄巢与尚让等人目送着朱存踉跄离去的背影。
“大将军,王仙芝接到如此回复,恐怕会狗急跳墙,加速北窜。”尚让沉声道。
黄巢望着南方际积聚的阴云,淡淡道:“他会的。鸿门宴不成,便只剩强攻一途。传令各部,按第二套方案准备。黑石峪、鹰嘴隘,严阵以待。斥候加倍活动,我要随时掌握王仙芝主力的确切动向。”
“是!”
“另外,”黄巢补充道,“将我们‘拒绝’王仙芝‘诚意’,并指出其会盟乃鸿门宴的消息,通过我们的渠道,适当散布出去。尤其是……唐军那边。”
陈平心领神会:“大将军是想让唐军知道,王仙芝已走投无路,且与我军彻底决裂,从而促使唐军加紧围剿,或改变策略?”
黄巢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驱虎吞狼,亦可反其道而行之。让唐军去和王仙芝这条困兽死磕吧。我们,只要守住家门,看准时机即可。”
唇枪舌剑的交锋已然落幕。
接下来,便是真刀真枪的碰撞了。
风雨,已扑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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