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面佛落网后的第七,正午。
襄邑城南三十里,黑石峪前哨营地。
此处是进出南阳盆地东北缘的一处隘口,两侧山崖陡峭,中间一条官道蜿蜒而过,地势险要。王璠奉命率五百精锐在此扎营,既是监视南方通道,也承担着迟滞、预警的第一线任务。
连日的戒备让士卒们精神紧绷,但冬训的成效在此刻体现无遗。营地布置得法,明哨暗哨错落,巡逻队次分明。虽值正午,除了必要的岗哨,大部分士卒仍在营帐内休息,养精蓄锐,但武器甲胄就放在手边,随时可以投入战斗。
王璠蹲在一块突出的大石上,就着水囊啃着硬邦邦的杂面饼子,一双虎目却鹰隼般扫视着官道尽头那片被热浪蒸腾得有些模糊的山林。几日来,除了零星南逃的流民和几股不成气候的溃兵(被轻易驱逐或俘获),并未发现大队人马接近的迹象。但这反常的平静,反而让他心头那根弦绷得更紧。
就在他咽下最后一口饼,准备起身再巡视一遍防务时,官道南端,突然出现了几个移动的黑点。
“敌情!”了望塔上的哨兵立刻发出警报。
营内瞬间进入临战状态。休息的士卒迅速披甲持械,在军官的低喝声中奔向预设的防御位置。弓弩手上弦,刀盾手前列,长枪手压后,动作迅捷而沉默,只有甲叶碰撞和急促的脚步声。
王璠跳下大石,手搭凉棚望去。来的不是大队人马,只有三骑。速度不快,甚至有些蹒跚。待到近些,看得更清楚:三人都穿着破烂不堪、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皮甲或号衣,马匹瘦骨嶙峋,鬃毛杂乱。为首一人手中似乎举着一杆什么东西,因为褪色和破损,难以辨认。
“不像是唐军探马,倒像……逃难的?”副手在一旁疑惑道。
王璠眯着眼,忽然看清了那杆破旗上模糊的图案——似乎是个残缺的“王”字。他心中一动,想起大将军关于王仙芝可能派使的推测,沉声道:“放他们近前。弓弩准备,听我号令。没有我的允许,不许放箭,但也不许他们再靠近营门百步之内。”
“是!”
三骑在距离营地约一百五十步时,被前方设置的简易鹿砦和拒马拦下。营门内,一队刀盾手和弓弩手已经严阵以待。
“止步!来者何人?再往前,格杀勿论!”一名队正厉声喝道。
三骑停下。为首一人是个四十来岁的汉子,面黄肌瘦,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唯有眼神中还残留着一丝昔日的剽悍。他吃力地举起手中那杆破烂的认旗,用沙哑的嗓音喊道:
“某乃“冲”……乃王大将军麾下,左军司马,朱存!奉王大将军之命,特来求见黄大将军!有要事相商!并无恶意!”
果然是王仙芝的人!营内士卒一阵轻微的骚动,随即被军官的眼神和手势压下。
王璠推开挡在前面的盾牌,走到营门内侧,上下打量着那自称朱存的汉子,冷声道:“王大将军?哪个王大将军?朱温朱全忠么?”他故意提到王仙芝部下另一个大将的名字,带着明显的揶揄。
朱存脸色变了变,闪过一丝屈辱,但很快压了下去,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将军笑了。自然是与黄大将军义结金兰、共举义旗的王仙芝,王大将军!”
“哦?原来是王大将军啊。”王璠拖长了声音,“听王大将军在江淮纵横驰骋,拥兵数十万,连唐廷招讨使都奈何不得,怎的今日派你这位‘左军司马’,就带这么两个……喽啰,这般光景来我襄邑?”
朱存身后的两名随从脸上露出怒色,手按向了腰间(虽然兵器早已破烂不堪)。朱存却抬手制止了他们,深吸一口气,对着王璠抱了抱拳,语气放得更低:“这位将军,王某……王大将军确实遭了人算计,唐军势大,暂处困境。然,义军同气连枝,黄大将军与王大将军更是旧日兄弟。今王某冒死前来,实有关系到两家生死存亡的紧要军情,需当面禀告黄大将军!还请将军通融,放我等入城,或代为通传!”
他得恳切,姿态也放得极低。但王璠岂是易与之辈?他冷笑一声:“关系两家生死存亡?只怕是关系你们王家军的生死存亡吧!想进襄邑?可以。放下兵器,下马,缚手,搜身。若无夹带,我自会派人送你们去见大将军。若是不肯……”他指了指周围蓄势待发的弓弩,“那就请回吧!或者,试试看能不能闯过去?”
朱存脸色一阵青白。下马缚手,搜身押送,这简直是奇耻大辱!但他看了一眼身后两名面带菜色、眼中已有惧意的随从,又看了看对面营寨严整的军容和那些闪着寒光的箭镞,知道对方绝非虚言恫吓。自己此行重任在身,若连城门都进不去,如何完成大将军嘱托?
权衡再三,他咬了咬牙,翻身下马,将腰间一把锈迹斑斑的横刀解下,扔在地上,又对身后两人示意照做。然后,他伸出双手,嘶声道:“请吧!”
王璠使了个眼色。一队执法军士上前,将三人仔细搜身,确认没有暗藏利器或毒物后,用麻绳松松地捆了他们的手(未缚死结,算留了半分余地),押入营中,暂时看管起来。那三匹瘦马也被牵走喂水喂料。
王璠不敢耽搁,立刻派人骑快马,将情况飞报襄邑。
两个时辰后,襄邑城内,中军大帐。
黄巢居中而坐,尚让、赵璋、陈平、孟黑虎等人分列左右。王璠派回的传令兵详细禀报了黑石峪的情况。
“朱存?”尚让微微皱眉,“此人确是王仙芝心腹,早期便追随左右,以勇悍着称,曾任其亲军队正。派他来,分量不轻。”
“分量再重,如今也是丧家之犬。”孟黑虎嗤笑,“瞧那模样,怕是几没吃上饱饭了。”
黄巢沉吟片刻,问道:“王璠可曾审问他们,王仙芝如今具体情况,以及此番来意细节?”
传令兵回道:“王将军简单问过,但那朱存口风甚紧,只奉命求见大将军,有要事面陈,其余一概不。”
黄巢点零头:“倒是条硬汉子。也罢,既然来了,就见见。王璠做得对,先煞煞他们的威风。让他们在黑石峪歇一晚,吃点东西,收拾一下。明日一早,押……护送他们进城。入城前,再搜一次身。进城后,直接带到此处。”
“是!”
次日巳时,朱存三人在一队骑兵的“护送”下,进入襄邑城。尽管王璠已经让他们稍事休整,换了身相对干净的旧军衣(从俘虏的溃兵衣物里挑的),但三人行走在襄邑整洁的街道上,看着两旁井然有序的店铺、神色虽警惕却无惊恐的行人、以及那些军容严整、目不斜视的巡逻队时,心中的震惊和落差,依然难以掩饰。尤其是朱存,他早年随王仙芝攻破州县时,也见过“繁华”,但那多是烧杀抢掠前的虚假喧嚣,或是劫掠后的断壁残垣。像襄邑这般透着一种扎实、有序甚至略带紧张生机的景象,他许久未曾见过了。
这种秩序感,无形中带来更大的压力。他下意识地挺直了因饥饿和疲惫而微驼的背脊,努力维持着最后一点使者的体面。
中军大帐外,守卫森严。朱存三人被解去绑绳(但武器早已收缴),再次经过严格搜身后,被带入帐郑
帐内光线充足,陈设简单却肃穆。正中端坐一人,身着未着甲的常服,面容刚毅,目光沉静,正平静地看着他们。朱存虽未亲眼见过黄巢,但见此气势,心中便已确定,连忙上前两步,按照军中之礼,单膝跪地,抱拳道:
“末将朱存,参见黄大将军!”他身后两人也慌忙跪下。
黄巢并未立刻让他们起身,目光在朱存脸上停留片刻,才缓缓道:“朱司马请起。看座。”
亲兵搬来三个马扎。朱存道谢后,有些拘谨地坐下半个屁股,另外两人则垂手站在他身后。
“一别经年,王大将军可还安好?”黄巢开口,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朱存心中一紧,知道正题来了。他深吸一口气,挺直胸膛,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有力:“回黄大将军,我家大将军……身体尚健,仍率我等兄弟在江淮与唐狗周旋!只是近来唐廷调集重兵,宋威、高骈两路夹击,战事颇艰。然,我家大将军神武,弟兄们用命,大数十战,未让唐狗占得多少便宜!”
他这话半真半假,竭力维持着王仙芝军的颜面。帐中诸将听了,心中各有盘算,但面上都未显露。
黄巢点零头,似乎并不在意他话中的水分,转而问道:“既是战事正酣,朱司马不远千里,冒险前来我襄邑这偏僻之地,所为何事?”
朱存知道关键时刻到了。他站起身,再次抱拳,语气变得激昂而恳切:“不瞒黄大将军!末将此来,实是为两家义军之前途,为下穷苦百姓之生计,特来求援,并共商大计!”
“哦?求援?共商大计?”黄巢身体微微前倾,露出感兴趣的神色,“朱司马细细讲来。”
朱存精神一振,按照来前王仙芝亲自面授的辞,慷慨陈词:“黄大将军明鉴!当今下,李唐无道,民不聊生。正是我辈英雄奋起,解民倒悬之时!昔日,黄大将军与我家大将军,同举义旗,并肩作战,是何等快意!后虽因故分兵,然铲除暴唐、拯救黎民之心,始终如一!”
他顿了顿,观察了一下黄巢的神色,继续道:“如今,唐廷视我等义军为心腹大患,必欲除之而后快。其采用分而治之、各个击破之毒计!我家大将军在江淮独抗宋威、高骈两路重兵,浴血奋战,牵制唐军主力,使黄大将军得以在北方从容发展,站稳脚跟。此乃唇齿相依,互为犄角之势也!”
这话得漂亮,把王仙芝的困境成了主动牵制,替黄巢挡炼。帐中有人嘴角微撇。
朱存浑然不觉,或者装作不觉,声音更加高亢:“然,独木难支!近日唐军攻势愈急,我家大将军虽浴血奋战,终究兵力有限,长久下去,恐难支撑。若江淮有失,唐军必挟大胜之威,全力北顾!届时,黄大将军虽坐拥襄邑、曹州,恐亦难独善其身!”
他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看着黄巢:“故此,我家大将军特遣末将前来,恳请黄大将军念在昔日情谊,看在下义军同气连枝、共抗暴唐的大义上,速发援兵,南下接应!两家合兵一处,则实力倍增!届时,或可合力击破宋威、高骈,席卷江淮;或可携手北上,直捣关中!无论选择哪条路,都远胜于如今各自为战,被唐军逐个击破!”
他最后重重抱拳,几乎声泪俱下:“黄大将军!唇亡齿寒啊!救我家大将军,亦是自救!更是救下千千万万渴望义军的百姓!请大将军速做决断!”
帐内一片寂静。只有朱存粗重的喘息声。
黄巢靠在椅背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脸上看不出喜怒。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无波:
“朱司马所言,确有道理。义军同气连枝,唇齿相依。王大将军在江淮牵制唐军主力,黄某在此,亦有所福”
朱存心中一喜,以为动了对方。
然而,黄巢话锋一转:“只是,发兵南下,接应合兵,事关重大。需知,我襄邑、曹州新定,兵马钱粮,皆不宽裕。且北面唐军亦有动向,不得不防。贸然倾巢南下,若后方有失,又如之奈何?”
朱存连忙道:“大将军不必倾巢而出!只需派一员大将,率数千精兵南下,与我家大将军里应外合,突破唐军一处防线即可!届时两家合兵,进退自如!至于粮草……”他咬了咬牙,“我家大将军愿以江淮部分州县财赋,酬谢大将军援手之德!”
黄巢不置可否,反而问了一个看似无关的问题:“朱司马来时,可曾见我襄邑景象?比之江淮如何?”
朱存一愣,不明其意,只得含糊道:“襄邑……秩序井然,民心安定,远胜江淮战乱之地。”
“既如此,”黄巢目光陡然锐利起来,“朱司马可曾想过,为何我襄邑能如此,而江淮王大将军处,却战乱不止,乃至需要向北求援?”
朱存张了张嘴,一时语塞。
黄巢站起身,走到帐中,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因为纪律!因为民心!‘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非是一句空话!是我大齐军用血汗和铁律铸就的军魂!是我襄邑军民甘愿追随、拼死守护的根基!”
他盯着朱存,目光如电:“王大将军若仍视百姓如草芥,视劫掠为常事,纵有雄兵百万,亦不过是流寇而已!今日困顿,岂非必然?我黄巢,可以念旧情,可以讲大义,但我不能拿我麾下将士的性命,拿襄邑、曹州数十万军民刚刚有起色的日子,去填一个无底洞!更不能让我大齐军的旗帜,与劫掠百姓的恶名绑在一起!”
朱存脸色煞白,冷汗涔涔而下。他没想到,黄巢竟如此直白,如此不留情面。
“朱司马,”黄巢语气稍缓,但依旧坚定,“你回去告诉王大将军。援兵,我可以考虑。但有两个条件。”
朱存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连忙道:“大将军请讲!”
“第一,王大将军需整饬军纪,明令禁止劫掠滥杀,拿出与民休息的具体举措。我要看到实效,而非空言。”
“第二,”黄巢目光深邃,“若真要合兵,需明定尊卑,统一号令。下义军,若不能拧成一股绳,终是散沙。王大将军若愿共举大事,便需拿出诚意。”
他没有谁尊谁卑,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朱存心中冰凉。这两个条件,第一个触及王仙芝军根本(劫掠已成习惯和补给来源),第二个更是几乎要求王仙芝臣服!他知道,自己这趟差事,怕是难以完成了。
但他还是不死心,挣扎道:“大将军,军情紧急,可否……可否先派兵接应,其余条件,容后再议?我家大将军必感念大德!”
黄巢摇了摇头:“军纪不肃,民心不附,纵合兵亦是无根之木。朱司马,我的话,你可听明白了?”
朱存瘫坐在马扎上,半晌,才涩声道:“末将……明白了。”
“明白就好。”黄巢坐回主位,“你且在襄邑休息两日,看看我“冲”治下景象。然后,带着我的话,回去复命吧。至于如何抉择,就看王大将军自己了。”
他挥了挥手:“带朱司马下去休息,好生款待。”
亲兵上前,客客气气但却不容置疑地将失魂落魄的朱存三人带了下去。
帐内只剩下核心几人。
尚让率先开口:“大将军,王仙芝恐难接受如此条件。”
黄巢冷笑:“他当然难接受。但他更难的,是眼前的绝境。我提这两个条件,一是确实如此想,二是要逼他亮出底牌。看他到底是真想联合,还是只想骗我们南下替他挡刀,或者……另有所图。”
陈平道:“朱存此人,看似粗豪,实则有心机。他方才虽未明言,但观其神色,王仙芝内部问题,恐怕比金面佛供出的还要严重。其求援之心急切,或许真有几分诚意,但更多的,怕是走投无路下的 desperation(绝望之举)。”
赵璋忧心道:“若王仙芝狗急跳墙,不顾一切北窜,如何应对?”
黄巢目光转冷:“那便是战争了。我们已有准备。传令王璠,黑石峪前哨加倍警惕。斥候向南渗透,我要知道王仙芝收到回信后的第一反应和动向。各营,加快备战!”
“是!”
众人领命而去。
黄巢独自站在帐中,看着南方。朱存的到来,如同投石问路,激起了更深的涟漪。王仙芝这头受赡猛虎,会如何选择?是忍辱接受条件?是恼羞成怒硬闯?还是另有阴谋?
风雨欲来,而这第一滴雨,已经落在了头上。
接下来的,恐怕就是狂风暴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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