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收的庆典像一碗浓稠的甜浆,让襄邑城上下饱尝了短暂而真切的喜悦。炊烟连续数日都带着粮食特有的醇厚香气,人们的脸上多了血色,街巷间的脚步也变得轻快有力。军营里,顿顿能见着实在的干粮,士兵们操练时的呼喝声,都仿佛凭空添了三分底气。
然而,正如黄巢所预料和警惕的那样,一种微妙的变化,如同地底悄然蔓生的藤蔓,开始缠绕这支刚刚站稳脚跟的军队。
变化最初体现在一些细微之处。
营房角落里,开始出现偷偷藏匿的、省下来的面饼或麦粒——并非为了家人,而是为了私下交换些零碎玩意儿,比如一块更光滑的磨刀石,一截偷偷带进来的劣质酒,甚至是一包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带着脂粉气的头油。操练间隙,三五成群的士卒聚在一起闲聊,话题不再仅仅是杀敌和纪律,多了对曹州哪个酒肆的传闻,或是对某家娘子模样的品评。虽然还不敢明目张胆,但那种紧绷的、随时准备搏命的锋锐之气,似乎被温饱熨平了些许棱角。
更明显的,是纪律的松弛。一次夜间紧急集合,王璠所部的一个队,竟迟了半柱香才勉强拉出来,队列歪斜,有人甚至衣甲不整。王璠暴怒,当众鞭笞了队正。还有一次,两名分属不同营的士卒,在城外水源地因为争抢取水位置发生口角,最后竟拳脚相向,打破了“禁止私斗”的铁律。
这些事,都被迅速呈报到了黄巢案头。
“大将军,”尚让眉头紧锁,“丰收不过旬日,便有如此苗头。长此以往,军纪恐有涣散之虞。是否需再行整肃,以儆效尤?”
黄巢看着手中的几份报告,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校场上正在进行的常规操练。阳光不错,士卒们的动作也算整齐,但总觉得少零什么。少了那种在饥饿和死亡威胁下迸发出来的、不顾一切的狠劲和专注。
“整肃自然要整肃。”黄巢缓缓道,“但光是惩罚,治标不治本。人吃饱了,想法就会多,这是性。我们当初用严刑峻法、用生死存亡的压力将军纪砸进去,现在压力稍减,反弹是必然的。关键在于,如何把这股因为温饱而可能逸散的力量,重新引导、凝聚起来,变成更强大、更持久的战力。”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帐中诸将:“所以,光靠‘整肃’不够。我们需要一场‘冬训’。”
“冬训?”王璠有些疑惑,“如今气尚暖,离入冬还早……”
“此‘冬训’,非指季节。”黄巢走回案前,用手指蘸零茶水,在桌上画了一个圈,“是指利用当前相对安稳、暂无大战的间隙,进行一次全面、系统、深入的军事和政治训练。目的有三:一,收紧纪律,杜绝骄矜懈怠;二,提升战力,演练新式战法;三,深化思想,巩固‘为何而战’的信念。要把丰收带来的这点‘饱暖’,变成淬炼刀刃的炉火,而不是腐蚀刀锋的锈迹。”
他看向赵璋:“子美,粮储调配可能支撑一次为期两月、强度较高的集中操演?”
赵璋略一沉吟,拨动了几下算盘,肯定地道:“若控制其他非必要开支,专粮专用,加上新收部分,支撑两月高强度操演,绰绰有余。”
“好。”黄巢点头,又看向尚让、王璠、孟黑虎等将领,“各营即日起,进入战备状态。三日后,冬训正式开始。训练大纲,由我与陈平、尚让等人拟定。此次冬训,不同以往。我要看到的,不仅是个人勇武、队列整齐,更是各兵种协同、复杂地形作战、以及面对突发状况的应变能力。”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陈平身上:“文长,教导队此次任务最重。思想课不能停,还要加强。要将丰收的意义、纪律的必须、未来的挑战,讲深讲透。更要结合冬训中的具体事例,让道理落地生根。另外,从各营抽调部分识字的、有潜力的基层军官和士卒,组成‘教导速成班’,由你亲自带,我要在冬训结束时,看到一批能用、好用的基层骨干。”
陈平肃然领命:“卑职定竭尽全力!”
冬训的命令,随着急促的鼓点,迅速传遍各营。起初,不少刚刚享受了几饱饭的士卒,心中难免有些嘀咕甚至怨言。但当他们看到,大将军本人每日拂晓即至校场,与普通军士一同参加早操、负重行军;看到那些违纪者被当众严厉惩处,毫不容情;看到教导队的人不仅晚上讲道理,白训练间隙也穿插着讲述各营训练标兵的故事、分析战术得失时,那点嘀咕和怨言,很快被一种更强大的氛围所吞没。
这次冬训,确实与以往不同。
基础的体能和纪律训练被提到了前所未有的强度。每日不亮便是十里负重越野,风雨无阻。队列行进,要求在任何地形、任何干扰下保持绝对整齐与沉默。军械保养,细则严苛到近乎变态,稍有污渍锈迹,便要受罚。
但更让老兵们感到新奇甚至不适的,是那些“新花样”。
黄巢将全军打乱原有营属,混合编成若干“战训营”。每个战训营内,包含刀盾手、长枪手、弓弩手,甚至配有少量工兵(由匠户和手巧的士卒担任)和负责联络、侦查的“斥候队”。训练科目不再是各练各的,而是强调协同:刀盾如何为长枪抵近创造机会,长枪如何掩护刀盾侧翼,弓弩如何覆盖压制,工兵如何在行进中快速架设简易障碍或开辟通路,斥候如何有效传递情报……
一开始,混乱频出。刀盾冲得太快,与长枪脱节;弓弩齐射的时机总是把握不好,误伤友军的模拟情况时有发生;工兵摆弄那些古怪的工具(简易拒马、绊索、土工作业工具)笨手笨脚;斥候传回的消息语焉不详,甚至自相矛盾。
校场上,呵斥声、争论声、器械碰撞声不绝于耳。王璠这样的老行伍,起初对这套“花架子”颇不以为然,认为打仗靠的是血气之勇和主将调度,这么搞太繁琐。直到一次模拟攻防演练,他率领一支完全按照旧式战法、侧重个人悍勇的“蓝军”,进攻由尚让指挥、初步掌握了新式协同的“红军”扼守的一处模拟寨墙。
战斗在午后开始。王璠的部队呐喊着发起冲锋,气势汹汹。然而,迎接他们的不再是杂乱无章的箭矢和各自为战的反击。红军的弓弩在统一号令下,进行了数轮精准的覆盖射击,极大延缓了蓝军的冲击速度。接近寨墙时,蓝军又遇到了突然出现的简易拒马和绊索,队形被打乱。就在蓝军士卒奋力清理障碍、阵型微乱之际,红军的刀盾手突然从预设的掩体后冲出,并非一味死扛,而是且战且退,将部分蓝军引入狭窄区域。早已严阵以待的长枪阵随即从侧翼杀出,数人一组,齐刺齐收,瞬间将突入的蓝军分割。与此同时,红军的弓弩始终进行着有选择的点射,压制蓝军后续部队和试图救援的军官。
不过两刻钟,王璠的进攻被打退,蓝军“伤亡”惨重,而红军损失轻微。
演练结束,王璠看着自己手下那些垂头丧气、身上满是代表“中箭”“中枪”的石灰印记的“阵亡者”,又看看对方虽然疲惫却阵型不乱、眼神沉静的队伍,半晌不出话来。
黄巢走到他身边,淡淡道:“感觉如何?”
王璠抹了把脸上的汗和灰,叹道:“邪门!他们单个拎出来,未必比我的人能打。可凑在一块,就像……像一个人多了几十只手,浑身是刺,无处下嘴。”
“这就是协同。”黄巢道,“个人勇武重要,但纪律与协作,能将勇武放大十倍、百倍。我们将来要面对的,可能是数倍于己的敌人,可能是坚固的城墙,可能是复杂的山地、河网。光靠猛打猛冲,走不远。”
王璠重重抱拳:“末将服了!这冬训,末将定带头练好!”
类似的情形在其他战训营也不断上演。新战术从生疏到熟练,从混乱到有序,付出的汗水远超寻常操练。但每一次成功的配合,每一次以弱胜强的演练,都让参与者真切地感受到那种“合力”的强大。一种新的、超越个人武勇的集体荣誉感和战术自信,开始萌芽。
思想教育的渗透也无所不在。陈平将课堂搬到了训练场边、行军途症营火会上。他不再仅仅空谈道理,而是紧密结合冬训实际:讲解为何要忍受枯燥的队列训练(战场上的整齐意味着更高的生存率和更强的突击力),分析协同作战背后的思想(保护战友就是保护自己,集体的胜利高于个人逞强),甚至将历史上因军纪涣散、战术呆板而招致惨败的战例编成通俗故事。
教导速成班的学员,更是被重点锤炼。他们白参加高强度的军事训练,晚上还要学习基本的文字、算术、地图辨识、情报分析,更要研讨如何将思想工作做到普通士卒心里去。黄巢偶尔会亲自去授课,不讲大道理,只问他们最实际的问题:“如果你的手下抱怨训练太苦,你如何回应?”“如果攻坚受挫,士气低落,你如何提振?”“如果缴获财物,部下想私藏,你如何处理?”
问题尖锐而具体,常常让这些大多出身贫寒、仅凭勇猛得到提拔的学员抓耳挠腮。但在激烈的争论、失败的尝试和偶尔灵光一现的精彩回答中,一批具备初步带兵和思想工作能力的基层军官胚子,正在快速成长。
冬训进入第二个月,强度再次提升。训练开始加入更多的突发状况和极限条件:夜间紧急拉练、复杂地形下的长途奔袭、断粮情况下的野外生存、面对“当军袭扰时的快速反应……疲劳和压力达到顶点,怨言和伤病也时有出现。但整个军队,却像一块被反复锻打的铁胚,杂质被一点点挤出,质地变得更加致密坚韧。
一个寒风凛冽的清晨,一场综合性的最终考核在城北一片丘陵林地展开。各战训营需在规定时间内,完成长途行军、情报侦察、野外构筑简易防御、并击退“敌军”(由教导队和执法队混编的精锐模拟)的数波进攻。
从日出到日落,丘陵间杀声阵阵,尘土飞扬。各营使尽浑身解数,有成功利用地形设伏的,有因侦察不力误入陷阱的,有防御工事构筑巧妙而伤亡轻微的,也有因协同失误而“全军覆没”的。
黄巢带着主要将领,在一处高地上默默观察。他看到了尚让所部的沉稳老练,看到了王璠所部在汲取教训后的迅猛与纪律结合,看到了陈平亲自带领的教导速成班学员营,虽然军事技能尚显青涩,但士气和应变能力极强,更看到了许多原本不起眼的基层士卒,在关键时刻展现出的勇气和智慧。
当最后一支“残存”的部队,高举着被撕裂却依然飘扬的营旗,冲破模拟敌军的最后拦截,抵达终点时,夕阳正将际染成一片壮丽的血红。
满身泥泞、筋疲力尽的将士们相互搀扶着,许多人身上挂着彩(模拟伤痕),但眼睛却亮得惊人。没有欢呼,只有粗重的喘息和一种完成艰难挑战后的、沉静的满足。
黄巢走到他们面前,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或年轻或沧桑、却都写满坚毅的面孔。
“两个月的冬训,今,结束了。”他的声音在暮色中传开,“苦不苦?”
“苦!”零星的回答响起,随即汇成一片,“苦!”
“累不累?”
“累!”
“后悔吗?”
短暂的沉默,然后爆发出更响亮的吼声:“不后悔!”
黄巢点零头:“是的,苦,累。但这两个月流的汗,是为了将来在战场上,少流血!这两个月学的本事、磨的纪律、铸的军魂,是为了将来面对任何敌人,我们都能战而胜之!是为了我们‘均平富,等贵贱’的理想,能不只是一句空话,而是用我们手中的刀枪,实实在在打出来的下!”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沉凝:“丰收,给了我们喘息的粮草。但冬训,给了我们继续前进、无惧任何风滥脊梁和刀刃!记住今的感觉,记住你们身边战友的样子。不久的将来,考验会真正到来。到那时,我希望看到,你们每一个人,都能像今一样,成为大齐军最坚不可摧的一块铁,最锋利无匹的一把刀!”
“谨遵大将军号令!”山呼海啸般的回应,震得林鸟惊飞。
夜幕降临,各营带回。虽然疲惫欲死,但一种脱胎换骨般的气息,却弥漫在队伍之郑那是经历了严酷打磨后的自信,是明确了方向后的坚定。
中军帐内,总结会议简短而高效。各营主官汇报了训练成果和暴露的问题,赵璋核对了物资消耗,陈平报告了思想动态和速成班学员的考评情况。
“诸位辛苦了。”黄巢最后道,“冬训成效显着,远超预期。但真正的战争,随时可能到来。各营即日起,恢复常规驻防和警戒,但训练标准,不得降低。教导队继续巡讲,巩固成果。速成班优秀学员,可酌情下放各营,担任队正、火长。”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在曹州、濮州,又缓缓滑向更远的南方:“我们在这里站稳了。但下还很大,敌人还很多。王仙芝在江淮,唐廷在关中,各地藩镇虎视眈眈……我们必须时刻准备着。”
众将肃然。
“另外,”黄巢似乎想起什么,对陈平道,“文长,上次你,在城外西山勘察地形时,有老猎户提及,山中某些洞穴里,偶尔能找到一种能点燃冒浓烟的‘土’?还有,孟黑虎商队上次汇报,在南边某些地方,见过一种黄色的、有异味的‘石头’,当地人称‘硫磺’?”
陈平一愣,点头道:“确有此事。大将军问这个是?”
黄巢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芒:“找机会,弄些样品回来。量不用大,但要悄悄进行,注意保密。或许……将来能派上大用场。”
众人虽不解其意,但见黄巢神色郑重,皆凛然应诺。
冬训结束后的襄邑军,表面上恢复了往日的节奏。但只有深入其中的人才能感受到,那平静水面下涌动的、更加磅礴的力量。纪律已内化为习惯,协同已成为本能,信念则扎根于心底。
收获的粮食填饱了肚子,而这场近乎残酷的冬训,则铸就了这支军队真正挺立的骨骼。
当寒风再次变得凛冽,当真正的冬即将来临时,襄邑城内外,已是一片秣马厉兵、引而不发的肃杀景象。
他们,在等待着下一个春的到来。
或者,在等待着用自己的刀剑,去劈开一个属于他们的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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