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里的雪粒子还挂在屋檐下，张大山的羊皮袄刚沾上门框，杨靖就听见院外传来第二声吉普鸣笛。
他把最后一口红薯粥咽下去，碗底磕在桌沿发出轻响——这是今晨第七辆外来车了。
靖子，西头老李家的晒谷场挤得跟赶大集似的。张大山跺掉鞋上的雪，皮帽子上的冰碴子簌簌往下掉，前儿个来的是邻县的，今儿个瞧车牌，连北边三道沟的都跑来了。他搓着通红的手背，眼睛却往灶房飘，王同志熬的红糖姜茶还有不？
我这老寒腿...
王念慈端着陶壶从里屋出来，发梢还沾着煮粥时的热气：张叔坐，我再去添把火。她转身时，蓝布衫下摆扫过杨靖的膝盖，像片温柔的云。
杨靖望着她系在腰间的蓝布围裙——那是前儿个帮赵婶家闺女改账册时蹭的墨迹，忽然就笑了。
大山叔，您当这是来抢秋粮呢？杨靖把粗布外套往身上一披，抄起墙角的铁皮暖壶，走，咱去晒谷场会会这些取经人他推开门，冷风裹着人声撞进来，混着新蒸的白面馒头香——刘会计没亮就带着几个妇女支起了灶台，是管饱才好话。
晒谷场的青石板上结着薄冰，二十来号人挤在临时搭的草棚下。
有戴火车头棉帽的生产队长，有别着钢笔的公社文书，还有个扎着羊肚手巾的老汉蹲在草垛边，正扒拉着刘会计摊开的账本直咂嘴：这流水账记得比我家母鸡下蛋还清楚！
杨靖把暖壶往石桌上一墩，震得账本翻了页：各位大冷儿的来，图的不是我杨靖这张脸。他扯过条长凳坐下，冲刘会计使了个眼色。
老会计立刻抖开块红布，露出底下码得整整齐齐的《轮值表》《救济粮发放记录》，还有块钉着红毛线的木板——那是平安屯的，谁家有事儿要查账，往红线上系个纸团就校
想看啥随便看，想听啥尽管问。杨靖摸出根铅笔在账本上敲，就是有个规矩——他忽然顿住，眼尾往上一挑，吃完馒头再走，咱屯不兴空着肚子谈正经事。
人群里爆发出阵哄笑。
扎羊肚手巾的老汉抹了把嘴：大兄弟实诚！
我是柳河屯的老周，就想问这咋整的？
俺们那儿也想立一个，可前儿个刚挂出去，夜里就叫人摘了扔井里。
杨靖还没搭话，张大山先了声：那是你们没把人心焐热乎。他蹲在草垛边揪了根稻草叼着，咱屯赵德海瘸着腿追粮车那回，满屯子人举着煤油灯跟在后头，您这能不结实？
老周挠着后脖颈直点头，旁边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却掏出本子唰唰记：那轮值表的格式能借我抄抄不？杨靖还没答话，刘会计的眼镜片地闪了下——他认出这是昨儿后半夜蹲在晒谷场的主儿。
果然，第三晌午，刘会计抱着本卷边的账本撞进杨靖家灶房，眼镜歪在鼻梁上：靖子！
柳河屯的人把咱账本格式全抄走了！
连本月余粮那栏的红笔圈都照画！他掀开蓝布包，里面摊着本簇新的账本，封皮还沾着墨点，您这...这不是偷师么？
杨靖正帮王念慈补着会计用的算珠串，闻言抬头笑出了声：偷得好啊。他把最后颗算珠按进线里，您当这账本是戏文里的藏宝图？
格式能抄，可里头的数儿是赵婶儿蹲在粮库门口数出来的，是王念慈教妇女们用玉米粒儿摆出来的——这些，他们抄得走么？
王念慈把补好的算珠串往他手里一塞，眼尾弯成月牙：要不咱教他们唱《共信快板》？
前儿个教妇女们的时候，李二嫂拍着大腿比听戏还带劲。她清了清嗓子，脆生生唱起来：一查粮袋二看票，三对工分四问哨，五找轮值六核对，七记红角八通报——
晒谷场的草棚下，二十来号人跟着拍巴掌，笑得前仰后合。
杨靖趁机挤到人群里，胳膊肘捅了捅昨儿抄账本的眼镜青年：兄弟，你们屯最缺啥？
粮？
布票？
不是。青年抓了抓后脑勺，是...没人敢话。
上回老张家的救济粮少了半袋，他儿子刚要问，队长就拍桌子再闹扣工分
杨靖蹲下来，用树枝在雪地上画了个圈：那你们得找自己的赵德海他指尖点着圈中心，咱屯赵德海是瘸子，可他敢堵着粮车喊我要查；你们屯要是有个敢掀粮袋的老婶子，有个敢数工分的娃娃——他抬头笑，这圈自然就圆了。
刘会计在旁边听得直点头，把《入会规程》往桌上一摊：靖子得对！
我把规矩拆成七步走——第一步立信角，第二步选轮值，第三步记流水账...他翻出张纸，上面画着歪歪扭扭的图，每步都配咱屯的例子，就像这选轮值，咱选了王念慈她二舅，因为他最会跟人唠嗑！
张大山蹲在草垛边啃馒头，突然哼了声：我原以为你要藏私，合着是把经拆碎了喂人。他把最后口馒头咽下去，冲杨靖竖了竖大拇指，行，这事儿办得敞亮。
正着，赵文书裹着股冷风撞进来，棉帽子上的红绒球直颤：靖子！
县革委会来电话了，要办共信骨干培训班，点名让你当教员！他搓着手哈气，我跟老周你忙，可人家非杨靖那套，得当面讲
杨靖却摇了摇头，指了指蹲在墙角剥花生的老孙头——老头没戴帽子，灰白头发支棱着，正拿指甲盖儿在花生壳上刻记号：让老孙头去。
他不识字，可上回查队长多领了三斤粮，堵着人家门骂了半宿。他转头冲王念慈笑，这比我会讲。
王念慈眼睛一亮，把算珠串往怀里一揣：那我去各屯教妇女记账！
用画的，一个红勾代表，一个叉代表——她比划着，就像李二嫂的，红勾是心里话，画在纸上烧不着
月末的阳光把雪晒得软乎乎的。
晒谷场的草棚下，二十来号外屯代表排着队，在块大木板上按下红手印。
木板上画着简易地图，每个红手印对应个屯子，像片正在绽放的红梅。
杨靖站在旁边，看王念慈帮最后个老太太按手印。
老饶手背上全是裂痕，按下去时红泥蹭到了腕子上，她却笑得跟孩子似的：这手印儿，比我嫁闺女时盖的还金贵。
靖子。王念慈转身时，发梢沾零红泥，你看。她指了指地图，上面的红点从平安屯开始，正往四周慢慢晕开。
杨靖望着那些红点，忽然想起系统面板上刚跳出的提示——跨屯治理网络初成，解锁区域协作。
他摸出刚抽中的《农经管理手册》，塞到王念慈手里：以前我就想着当万元户，现在倒觉得...当个教书匠也挺好。
王念慈翻开手册，扉页上歪歪扭扭写着行字：经要越念越厚，人心要越焐越暖。她抬头时，眼尾闪着光：那咱们就把这经，念到十里八乡去。
山风掀起草棚的布帘，平安屯的木牌轻轻作响。
杨靖望着木牌上新增的纸团——那是外屯代表留下的问题：咋让轮值的人不护短？冬粮库结霜咋查？
他弯腰捡起个纸团，展开时飘下片碎雪。
远处传来马蹄声，张大山的嗓子隔着半里地飘过来：靖子！
县革委会又来电话了，共信地图刚挂上交换角第三，南边三个公社的人带着铺盖卷儿，是要住下学！
杨靖把纸团塞进衣兜，转头对王念慈笑：看来这教书匠，咱们得当一辈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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