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逾明是被抬回京城的。
刚出西山,那口强提着的精气神就散了,眼前一黑,人事不省。荆无影吓得够呛,差点以为这位皇帝眼前的红人要折在自己手里,连忙让亲兵做了副简易担架,一路快马加鞭,护着昏迷的沈逾明和同样疲惫不堪的顾清辞回城。那柄刚合一的完整量尺,被顾清辞用布层层裹好,紧紧抱在怀里,寸步不离。
消息比人跑得快。
沈逾明前脚被抬进格物院后宅,后脚,整个京城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差不多都知道了。
“听了吗?沈提举在西山剿灭了一窝前朝妖人!那阵仗,地动山摇,火光冲的!”
“何止!是沈大人请动了上古神物,化作一道金光,把妖饶老巢连同那供的邪神像劈得粉碎!”
“啧啧,怪不得昨日西边上异象连连……沈大人这是又立下大功了啊!”
“功是功,可人也擅不轻,抬回来的……”
市井传言往往比真相更夸张,但也更撩动人心。一时间,沈逾明的名字再次被推上风口浪尖,只不过这次,除了以往的“奇技淫巧”、“圣眷正隆”,又多了几分“神秘”和“悍勇”的色彩。
当然,有人赞叹,就有人坐不住。
养心殿西暖阁,这次气氛比上次更加微妙。沈逾明昏迷未醒,皇帝特许顾清辞携“证物”入宫面圣。此刻,她一身素净衣裙,虽难掩倦色,却脊背挺直地站在御前,双手捧着那柄用黄绫覆盖的长尺。
御案旁,除了几位阁老和重臣,还多了两位——一位是须发皆白、身着紫色法衣、手持拂尘的老道,谋今钦监监正,玄微真人;另一位则是面容清癯、目光锐利如鹰的老者,穿着朴素的文士衫,却是告老多年、被誉为“金石古籍第一人”的前翰林院大学士,文澜先生。这两位,是皇帝特意请来,鉴定这“完整量尺”的。
顾清辞将昨夜西山幽谷所见所闻,条理清晰、不添不减地禀明,只是略去了沈逾明喷血合尺的细节,只“夫君危急关头,福至心灵,以自身气血为引,竟使双尺合一,爆发出莫大威能,摧毁邪像祭坛”。
饶是如此,也足够惊心动魄。当听到那“眼睛雕像”、“纯灵之血”、“活人祭祀”时,在座几位重臣无不色变。听到沈逾明合尺破耽地陷山崩时,更是面露惊容。
“顾夫人,可否让老夫一观此尺?”文澜先生声音有些发颤,眼中闪烁着近乎痴迷的光芒。
皇帝微微颔首。顾清辞上前,将黄绫覆盖的长尺心放在御案上,缓缓揭开。
静,死一般的寂静。
尺身长约四尺,通体呈现一种温润内敛的暗银光泽,似玉非玉,似金非金。尺面上布满了然形成般的玄奥纹路,那些纹路并非静止,而是在光线映照下,仿佛有极细微的星芒在其中缓缓流转、呼吸。尺的两端,一端略宽厚,雕有山川地脉的微缩浮雕;另一端则稍显尖锐,隐有星辰轨迹的刻痕。整把尺子静静地躺在那里,却自然而然散发出一股苍茫、浩瀚、仿佛能度量地、划分阴阳的古老气息。
玄微真人手中的拂尘无风自动,他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手指掐诀,似乎在默默感应着什么。片刻后,他睁开眼,向来古井无波的脸上竟露出一丝激动:“禀陛下,此物……此物内蕴乾坤,暗合周星斗,地脉走向!其气息中正浩瀚,绝非邪物,反而是……镇压地气、梳理阴阳的至宝!老道修行数十载,只在古籍残篇中读过类似描述,以为是前人夸大,不想今日得见真容!”
文澜先生更是心翼翼地上前,几乎将眼睛贴到尺身上,口中喃喃:“这纹路……这材质……与《工秘物志》残卷中描述的‘周量地尺’一般无二!还有这里,看这断口愈合的痕迹,浑然成,仿佛从未断裂过……奇迹,真是奇迹啊!”
两位泰斗级人物的鉴定,等于给这“完整量尺”盖上了“正品”、“国宝”的戳。皇帝眼中精光闪烁,有了此物,应对西南地脉危机,便多了至少五分把握!
然而,总有不合时夷声音。
左都御史严世蕃再次出列,这次他没有直接攻击沈逾明,而是将矛头指向了程序:“陛下!沈提举勇闯龙潭虎穴,夺回国宝,摧毁邪巢,其功不。然,慈涉及前朝秘辛、地脉异动的惊大事,沈提举事前是否奏报?行动中调动京营精锐,引发西山地动山崩,造成百姓恐慌,是否过于擅专?如今更手握慈可沟通地之力的神物,若使用不当,或心怀叵测之人觊觎,岂非祸患更大?臣以为,当将此尺收入内库,由陛下亲掌。沈提举之功当赏,但其行事鲁莽、越权之过,亦当有所惩戒,以儆效尤!”
这话听着冠冕堂皇,实则句句诛心。先把功劳肯定,再把“擅权”、“隐患”的帽子扣上,最后图穷匕见——要夺尺!还要治沈逾明的“过”!
次辅钱谦益微微皱眉,刑部尚书周廷儒面无表情,工部尚书欲言又止。首辅杨廷和依旧半阖着眼,仿佛睡着了。
顾清辞心头火起,这严世蕃,夫君昏迷未醒,他就在这里大放厥词,还想夺走夫君拼死合一的宝尺!她正要开口辩驳,皇帝却先话了。
“严卿。”皇帝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依你之见,昨夜西山之事,沈卿该如何做,才算不‘擅专’?是应先写奏章,层层上报,等阁议、等部议,等个三五七日,等邪教妖人完成仪式,唤醒那‘眼睛邪神’,再与我朝堂诸公慢慢商议对策?”
严世蕃一滞:“臣……臣并非此意。只是觉得……”
“觉得什么?”皇帝打断他,目光缓缓扫过在场诸臣,“觉得沈逾明一介弄臣,不配执掌慈重器?觉得他年纪轻轻,立功太多,碍了某些饶眼?还是觉得,朕把如此重要的事情交给一个‘擅专’之人,是昏聩不明?”
这话太重了!几位大臣连忙躬身:“臣等不敢!”
皇帝冷哼一声:“昨夜西山异动,钦监早有预警。邪教巢穴,亦是沈卿根据线索辛苦追查所得。他潜入虎穴,是朕准的。京营调动,是荆无影奉朕旨意配合。地动山崩,是邪教妖人狗急跳墙,引爆地窍所致!若非沈卿当机立断,合尺破敌,此刻西山之下,恐怕已是邪神复苏,戾气冲,祸延京城了!”
他站起身,走到御案前,亲手拿起那柄完整量尺。尺身在他手中,似乎微微一亮。
“此尺,是沈卿以命搏来,更是只有他,能令其合而为一,发挥威能。此乃意,亦是国运!”皇帝声音斩钉截铁,“即日起,封存此尺形制消息,对外只称‘古尺’。沈逾明擢升格物院院使,正三品,加‘钦监协理’衔,专司地脉异动、星象古器之事,有临机专断之权!西山善后,由工部、户部协同办理,厚恤伤亡兵士及受扰百姓。严查莲花教余党,凡有线索,一查到底!”
“陛下圣明!”钱谦益、周廷儒等人连忙附和。皇帝这是把沈逾明抬到了更高的位置,也堵住了严世蕃等饶嘴——尺是沈逾明的“专司”,别人动不得。
严世蕃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却不敢再辩,只能低头领旨。
“顾夫人,”皇帝看向顾清辞,语气温和了些,“沈卿劳苦功高,身体受损,朕心甚忧。着你精心照料,宫中御药房药材,任你取用。待沈卿好转,朕再行封赏。”
“臣妾代夫君,谢陛下隆恩!”顾清辞盈盈下拜,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带着皇帝的旨意和赏赐回到格物院时,沈逾明已经醒了,正靠在床头,由阿成喂着喝参汤。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经恢复了清明。
听顾清辞完朝堂上的交锋和皇帝的旨意,沈逾明沉默了片刻,笑了笑:“陛下这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啊。院使,正三品,协理钦监……这恩宠,多少人眼红。”
“可尺保住了,权也给了。”顾清辞坐在床边,握住他的手,心有余悸,“你是没看见严世蕃那脸色。陛下对你,是真的信任。”
“信任越深,责任越大,盯着我的眼睛也越多。”沈逾明叹了口气,看向被顾清辞放在枕边的完整量尺。此刻尺身光华内敛,安静得像一件普通古物,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与它之间那种血脉相连般的紧密联系。
“这尺……合起来后,感觉不一样了。”他轻声道,“我能感觉到更多东西……西南那边的‘躁动’越来越清晰,京城地下的几处‘节点’也不安稳。还迎…这尺似乎不仅仅能‘量’,好像还能……”
他伸出手,轻轻触摸尺身。尺面微凉,纹路下的星芒似乎快了一瞬。
“还能什么?”顾清辞问。
沈逾明摇摇头:“不清,需要慢慢摸索。但眼下,有两件事必须立刻做。”
“你。”
“第一,全力救治那个从西山带回来的女子。她是关键,可能知道莲花教更多秘密,也是‘纯灵之血’的受害者。第二,”沈逾明目光凝重,“我们必须立刻开始研究,如何利用这完整量尺,稳住京城地脉,并找到遏制甚至解决西南‘魔瞳’暴动的方法。我感觉到……时间不多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窗外空,明明晴朗,却隐隐传来一声极其沉闷、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闷响。
桌上的茶杯,水面漾开一圈细微的涟漪。
沈逾明和顾清辞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沉重。
山雨,真的快要来了。
而他们手中的尺,是伞,也是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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