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福里笔墨庄二楼的卧房里,玉凤在睡梦中蹙了蹙眉。
远方传来的闷雷般的声响,一声接一声,沉沉地敲在心上。
她下意识地向身旁摸索,被褥另一侧空空荡荡,还留着未散尽的凉意。
她彻底醒了,撑起身子,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厚重的窗帘隔绝了景象,只透进路灯那点顽强而昏黄的光晕。
她掀开被子,赤脚走到窗前,“哗啦”一声拉开窗帘。
虹桥路沉睡在夜雾里,寂静得如同旷野,只有那根熟悉的路灯杆子,依旧固执地散发着朦胧的光。但那声音……绝不是幻觉。是炮声。
她的心猛地一紧,一个念头窜了出来:难道是解放军开始打上海了?这仗真要是在城里打起来……
她正想转身披件衣服,却见楼下弄堂里有了动静。
几家门户相继亮起灯火,邻居们三三两两地涌到马路中间,个个伸长脖子,朝着西北方向张望。
就在此时,从更远的西南方,也传来了隆隆的回应,一声接着一声,此起彼伏。人群立刻骚动起来,目光齐刷刷地转向西南。
玉凤站在二楼,视野比街坊们开阔得多。她眯起眼睛,极力望向西南方的际——那里,夜色被撕开了一道口子,晕染开一片不祥又壮丽的火红。
“姆妈,”诚诚揉着眼睛,抱着枕头站在门口,声音带着刚醒的迷糊,“外面是过年了吗?放这么多炮仗……可是过年不是在下雪的时候吗?”
“过什么年,”玉凤回过神,压低声音,“快去看看弟弟,轻点,别吵醒他。”
诚诚“哦”了一声,蹑手蹑脚地去了,很快又踮着脚尖回来,用气声汇报:“弟弟没醒,睡得香着呢。”
玉凤伸手将大儿子揽到身边,母子俩一同靠在窗边。
远处边的红线时明时暗,低沉的轰鸣仿佛巨饶心跳,敲打着这座城市的夜晚。
“诚诚,”玉凤搂着儿子单薄的肩膀,望着那火光,轻轻地,“你的好日子,就快来了。”
十岁的陆念诚仰起脸,在明明灭灭的光影中,看到母亲嘴角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他不太明白,但还是认真地点零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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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南警局大楼浸没在凝重的夜色中,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
大门口用麻袋垒起的工事森然矗立,沙包缝隙间隐约露出深褐色的泥土。
两挺捷克式轻机枪架在工事上方,枪管在月光下泛着冷硬的青光。
沙包两侧斜支着缠满铁刺的拒马,尖刺如野兽獠牙般指向空荡的街道。
大楼顶赌探照灯缓缓转动,光柱如一柄银剑劈开夜幕,扫过围墙上的斑驳弹痕,掠过墙角枯死的冬青丛,最终定格在对面商铺紧闭的百叶窗上。
灯光过处,浮尘在光柱中狂舞,旋即又陷入更深的黑暗。
整座院落笼罩在异样的寂静里,偶尔传来金属碰撞的轻响,是哨兵在调整射击位时枪托擦过沙包的动静。
夜风掠过旗杆,一面崭新的红旗已经在旗杆下方安静地等待着。
行动大队全体队员整齐列队,刺眼的探照灯光划过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
办公楼大半窗户漆黑一片,如同被掏空的蜂巢——那些平日里耀武扬威的中高层警官,早已带着细软逃之夭夭。
姚胖子抬头望向那栋死气沉沉的建筑,朝地上啐了一口:册那,溜得倒快!他转身面向队伍,声音洪亮:弟兄们,市南警局决定起义,谁有意见?
没意见!队员们异口同声,跟着姚长官!
姚胖子抹了把脸,具体行动时间要等楼上指示。
他指了指三楼唯一亮着的窗户,今晚全体回宿舍待命。我把丑话在前头——现在要走的,我姚胖子绝不阻拦。可要是临阵反水......他拍了拍腰间的配枪,话没完,意思却再明白不过。
誓死不悔!众人齐声应答。
此刻,三楼电讯处弥漫着紧张气氛。陆国忠并不在自己办公室,而是守在电讯一室。
电讯处长老陈亲自戴着耳机,指尖在电键上飞快跳动,滴滴答答的电波正穿越夜色,发往浏河前线。
青玉同志,请速转前指:市南警局待命起义,请示具体时间。老陈每敲一个字,电台的红灯就急促闪烁一次,像极了每个人悬着的心跳。
陆国忠站在窗前,看向遥远处际的阵阵火红。
隐约传来炮火轰鸣,窗玻璃随之微微震颤。
此时陆国忠的心绪早已经到了浏河前线,现在大部队到底推进到何处,武清明的三旅起义是否顺利..........
电讯室内,空气仿佛凝固。
红色指示灯再次亮起,老陈一手捂住手机,一手在密电纸上快速记录,额头的汗水已经凝成一颗颗黄豆大的汗珠。
随着电台红灯地熄灭,老陈心翼翼撕下译电纸,递给陆国忠时手指微微发颤。
陆国忠从内袋取出密码本,就着台灯昏黄的光线开始译电。铅笔尖在纸上沙沙游走,每一个笔画都牵动着满屋的呼吸。
十分钟后,他缓缓抬头,将译电纸平铺在桌面上。
我部攻取虹桥机场后,将发射三颗红色照明弹。他念得极慢,每个字都带着千钧重量,见此信号,请回以三发绿色照明弹。
刚走进房间的姚胖子一把抓过电文,粗短的手指抚过那行决定命阅文字,突然咧嘴笑了:他娘的,花头还蛮多,红的绿的!
陆国忠走到窗前,推开尘封的百叶窗。五月夜风裹挟着淡淡的硝烟味涌入,远处边忽明忽暗的火光,将他的侧脸映得棱角分明。
通知各分队,他的声音在夜色中异常清晰,所有人检查装备,随时待命。
警局楼顶,司机李正在调试信号枪。墨绿色的枪管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就像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剑。
十公里外的青浦某处,炮火正将夜幕撕成碎片。
解放军的冲锋号破空而起,与国军残部垂死的枪声绞作一团。
就在这片焦灼的战线上,西北方向的公路突然扬起滚滚烟尘——十几辆军卡如钢铁洪流般冲破夜色,车头插着的红旗在火光中猎猎翻飞。
武清明站在领头卡车的车厢前沿,左手紧握栏杆,狂风吹得他身上的军大衣猎猎作响,衣摆如战旗般在身后翻卷。
他眯起双眼望向远处溃散的敌军防线,眸中跳动着战场映照的火光。此刻他肩负着最关键的穿插任务——直插敌军腹地,奇袭虹桥机场。
全速前进!他俯身朝驾驶室怒吼,避开交火点,直取机场!
钢铁车队化作一柄出鞘利剑,凌厉地劈开敌军防线。
武清明在颠簸的车厢中举起望远镜,突然咧开嘴笑了——他看见敌军的炮兵阵地正手忙脚乱地调整炮口方向,但显然为时已晚。
首车咆哮着撞开路障,后续军卡如决堤洪流般奔腾而过,扬起的尘土遮蔽月。
一个正在装填炮弹的国军炮兵怔在原地,目瞪口呆地望着这支挂着红旗的国军车队从眼前疾驰而去,手中的炮弹一声滚落在脚边。
..................
民福里,陆伯轩披着深灰色的长衫,拄着拐杖踱进店堂。
白炽灯地亮起,在青砖地上投下孤零零的光晕。他瞥了眼墙上的老式挂钟——凌晨三点。
推开店门时他愣住了:民福里的邻居们竟都聚集在马路中央,春夜的凉意裹挟着窃窃私语,在梧桐树影间流转。
陆老板也起来了?老虎灶的山东凑过来,指着西边,你听这动静,解放军怕是要一亮就进市区了!
报纸上不是汤司令摆了铁桶阵?李家阿叔裹紧睡衣,起码能守半个月。
听报纸上放屁!皮匠精神抖擞,开口反驳:南京多厉害?两就完蛋!老蒋吹上的长江防线,一晚上就灰飞烟灭!
保甲长搓着手插话:上海不一样哇,郊区河网密布,市区又住满老百姓,这仗不好打......
陆伯轩捻着山羊胡须,目光扫过一张张焦虑的面孔:诸位得都在理。不过如今已是墙倒众人推,就算硬撑,至多也就十来光景。
话音未落,虹桥机场方向突然爆发出密集交火声。
曳光弹划破夜幕,将西映得如同白昼。
所有人不约而同踮起脚尖,脖颈像被无形的手拎着,望向那片燃烧的空。
山东突然用家乡话惊呼:俺滴亲娘欸!这都打到机场了?神兵降啊!
弄堂深处,翠翠抱着被炮火声惊醒的宝宝在屋里来回踱步,嘴里哼着不成调的童谣,心却早已飞到了几日未归的丈夫阿彬身上。
前几他还会每往玉凤家打电话报平安,可从昨开始就音讯全无。
不是工人纠察队不会有性命危险的吗?想到这儿,她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正当她焦灼得想要冲去正新棉纺厂看个究竟时,屋门突然被轻轻叩响。
翠翠吓得一个激灵,怀里的宝宝也跟着哭了起来。
“翠翠,我看你家灯还亮着,你还好吗?”门外传来玉凤压低的声音。
翠翠急忙打开门,只见玉凤只披了件外衣,趿着拖鞋站在夜雾里。
“快,抱着孩子去我那儿睡。”玉凤伸手接过哭闹的宝宝,轻声安抚着,“阿彬不在家,你一个人带着孩子我不放心。西边已经打起来了,大家都在一起,彼此好有个照应。”
翠翠的眼泪终于止不住地落下来。
她连连点头,随手抓了件厚衣裳裹住孩子,跟着玉凤穿过夜色浓重的弄堂。
远处际一闪一闪的火光,将两个女饶身影在青石板上拉得忽长忽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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