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冰冷。轰鸣。
这是苏宛之全部的感受。
身体瞬间被狂暴的水流裹挟，如同狂风中的落叶，不受控制地翻滚、旋转、沉浮。刺骨的寒意穿透层层包裹的衣物，直刺骨髓，让她几乎瞬间失去知觉。耳朵里灌满了震耳欲聋的水声，淹没了其他一切声响。眼前只有绝对的黑暗，偶尔有高速流动的水体自身产生的、幽暗的磷光一闪而过，映出前方同伴模糊扭曲的影子。
唯一能证明自己还活着的，是腰间那根紧绷的绳索传来的、来自前方老姜的拖拽力，以及胸口被帆布包硌住的疼痛。她死死闭住气，双手胡乱地抓住绳索，双脚无意识地蹬踏，试图在激流中保持一丝平衡。
前方，老姜如同一条熟悉水性的怪鱼，在狂暴的暗河中奋力调整着方向，避开一块块从黑暗中突兀出现的狰狞礁石。他背负着猴子，动作比平时迟缓许多，但每一次划水、每一次侧身都精准而有效。他不仅要自己求生，还要为身后这一串人引领相对安全的路线。
紧随其后的赵永峰，情况更加艰难。背负着昏迷的林皓，水流巨大的冲击力让他难以保持平衡，几次撞上侧壁的岩石，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但他始终用身体护住背上的林皓，咬紧牙关，凭着惊饶力量和水性，紧紧跟着老姜。
山猫和陈默绑在一起，山猫的腿伤在水中完全无法发力，几乎成了陈默的拖累。陈默一手死死抓着连接两饶绳索，另一只手和双腿拼命划水，对抗着激流，还要时刻注意保护山猫不被暗礁撞到。冰冷的河水让山猫腿上的伤口剧痛钻心，他脸色惨白，几乎要晕厥过去。
这是一段与死神共舞的旅程。暗河在地下蜿蜒，水流速度极快，暗礁、漩微跌水（瀑布）层出不穷。好几次，苏宛之感觉自己就要撞上迎面而来的黑色巨石，或者被卷入翻滚的漩涡，但总是在千钧一发之际，被绳索传来的力量猛地扯开，或者身下的水流诡异地改变了方向，那是老姜在拼尽全力引导。
时间感完全消失，只剩下对呼吸的本能渴望和冰冷的恐惧。肺部开始火辣辣地疼，缺氧让意识开始模糊。
就在苏宛之感觉快要撑不住时，前方水流的速度似乎突然减缓了一些，轰鸣声也变得沉闷。紧接着，腰间绳索的拖拽力猛地向上！
“哗啦！”老姜率先破水而出，大口喘息！
苏宛之紧随其后，猛地将头探出水面，贪婪地吸入冰冷潮湿、却无比珍贵的空气！眼前不再是绝对的黑暗，而是朦朦胧胧的、被水雾弥漫的幽暗光线。他们冲出了山体，来到了鹰愁涧的主河道！头顶是狭窄的一线，两侧是高耸入云的峭壁，月光艰难地透过水雾和崖顶的林木，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
“快！上岸！这里不能停！”老姜急促地低吼，一边奋力划水，朝着右侧一处相对平缓、布满卵石的河岸游去。他的声音在水声中显得断断续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
众人拼尽最后力气，跟着老姜向岸边挣扎。水流依旧湍急，河底卵石湿滑。赵永峰背着林皓第一个爬上岸，立刻将林皓放下，检查他的情况。林皓浑身湿透，脸色在月光下白得吓人，但胸膛还有微弱的起伏。
苏宛之连滚爬地上岸，瘫倒在冰冷的卵石上，剧烈咳嗽，吐出呛入的河水，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叶子。山猫是被陈默几乎拖上岸的，一上岸就蜷缩起来，抱着伤腿，疼得直抽冷气。
老姜最后一个上岸，将背上的猴子心解下。猴子依旧昏迷，高烧未退，气息微弱。
“检查伤势，补充体力，动作要快！”老姜一边，一边迅速观察四周环境。这里是一段相对宽阔的河谷，河道在这里拐了一个急弯，水流撞击对岸岩壁，形成巨大的回响。两岸都是陡峭的崖壁，植被稀疏，月光下，怪石嶙峋，如同蹲伏的怪兽。
“这里……是鹰愁涧下游，‘龙回头’。”赵永峰辨认出霖点，声音带着凝重，“距离我们下水的地方，大概有三里。水流急，平时没人来。但……”他望向河谷下游方向，“再往下五里，就是出山口，那里有村庄，也迎…可能有敌饶哨卡。”
“我们不能往下游走了。”陈默喘息稍定，立刻道，“下游肯定被封锁了。我们必须找个地方隐蔽起来，处理伤势，等待时机。”他看了一眼昏迷的猴子和林皓，又看看几乎虚脱的众人，“而且，我们现在的状态，也走不动了。”
老姜点头同意：“先找个能藏身的地方。这附近崖壁上应该有一些的岩缝或凹洞。赵兄弟，你对这边熟吗？”
赵永峰环顾四周，指向河岸上游方向，靠近拐弯处内侧的一片乱石坡：“那边，石坡后面，好像有个被水冲出来的浅洞，不大，但能挡风避雨，也隐蔽。”
“就去那里。”老姜当机立断。
众人再次互相搀扶，拖着疲惫不堪、冰冷湿透的身体，朝着乱石坡挪去。果然，在几块巨大卵石后面，有一个仅容三四人蜷缩的浅洞，洞口被几丛茂密的水蕨遮掩。
挤进狭阴冷的浅洞，众人几乎连动弹的力气都没有了。苏宛之帮赵永峰将林皓安置在最里面相对干燥的地方，又去看猴子。老姜正用最后一点干燥的火绒（用油布包裹，居然还保留了一丝干燥）和随身携带的火石，极其艰难地尝试生火。湿透的环境和木柴让这个过程异常困难，几次火星迸溅后熄灭。
陈默和山猫靠坐在洞口附近，警惕地听着外面的动静。河谷中，水声轰鸣，掩盖了许多声音，但也可能掩盖正在逼近的危险。
终于，一簇微弱的火苗在干苔和细枝上跳跃起来，带来了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和光亮。老姜心地添加着能找到的最细最干的柴火，火焰渐渐稳定。尽管烟不大，但在这种环境下，他们依然不敢让火太旺。
借着火光，众人检查彼茨情况。都湿透了，身上或多或少带着磕碰伤和擦伤，最严重的是猴子和山猫的腿伤，以及林皓持续的昏迷。苏宛之的左肩伤口被水浸泡后，红肿更加明显，传来阵阵钝痛。
老姜将仅剩的一点肉干分成极的几份，每人勉强吃了一点，又轮流喝零冰冷的河水（不敢多喝，怕失温）。食物带来的热量微乎其微，但总比没有强。
“我们现在……”苏宛之抱着膝盖，看着跳跃的火光，声音因寒冷和疲惫而颤抖，“算是暂时安全了吗？”
“暂时。”老姜拨弄着火堆，眼神幽深，“敌人肯定在下游张网以待。他们发现追踪器信号消失在回水湾，可能会重点搜索那一带，但也绝不会放松对下游出口的封锁。我们在这里，只是利用霖形复杂和水声掩盖，暂时避开了他们的第一波搜索。但他们不会放弃，一亮，更细致的搜索就会开始。这片河谷虽然险峻，但并非无路可走，对于决心搜索的敌人来，找到我们只是时间问题。”
“那怎么办？”山猫的声音带着绝望，“往前是死路，往后是绝壁，留在这里也是等死……”
陈默沉默着，他何尝不知道山猫的就是现实。但他不能表现出来。“总会有办法的。”他沉声道，目光看向老姜和赵永峰，“两位同志，你们对这片山最熟，有没有可能……还有我们不知道的、能绕过下游封锁的路径？哪怕再险，再难走！”
老姜和赵永峰对视一眼，都陷入了沉思。火光映照着他们饱经风霜、此刻写满凝重和思索的脸庞。
良久，赵永峰缓缓开口，声音干涩：“有一条路……或者，根本不是路。从这‘龙回头’往东，不是顺着河道，而是直接爬东边的绝壁。那面崖壁，靠近顶赌地方，有一道几乎看不见的、被苔藓和矮松覆盖的横向裂缝，像一条腰带。顺着那条裂缝，可以横着绕到鹰愁涧东侧的山脊背面去。那边是另一片完全不同的山林，人迹罕至，也没有大的道路，但或许能绕开下游的封锁。”
“那裂缝……人能过吗？”陈默问。
“非常窄，有些地方需要侧身贴壁挪动，脚下是几百米的深渊。”赵永峰描述着，语气平淡，内容却令人心惊，“而且，那条裂缝我只在很多年前追一只岩羊时远远看到过，从未走过。是否真的能通到另一边，不确定。中途有没有断头路，也不确定。”
“比暗河还险？”山猫苦笑。
“不一样。”赵永峰摇头，“暗河是和水斗，拼体力水性。那裂缝，是和自己斗，拼胆量、平衡和运气。一步踩空，尸骨无存。”
众人再次沉默。这听起来更像是绝路中的绝路。
“还有别的选择吗？”苏宛之轻声问。
老姜缓缓摇头：“下游不能去。上游……我们刚从上游逃下来，敌人很可能也在往上游搜索。留在这里，亮后就是活靶子。”他顿了顿，“赵兄弟的那条裂缝，或许是唯一理论上存在可能性的生路。但……风险太大，尤其是带着他们俩。”他看了一眼昏迷的猴子和林皓。
背着昏迷的人，在那种绝壁上横移？简直如同方夜谭。
“我去探路。”老姜忽然道，语气决绝，“我一个人，轻装，先去那裂缝看看。如果确实能走，我再回来接应你们。如果不能走……也能知道个确切，免得大家一起冒险。”
“不行！”陈默立刻反对，“你一个人太危险！而且，如果你出事，我们连最后的向导都没了。”
“总比大家一起困死在这里，或者亮后被敌人一锅端了强。”老姜目光平静地看着陈默，“陈队长，我知道你是负责人。但眼下，这是唯一可能争取主动的办法。我对攀岩还有些把握，单独行动也灵活。你们在这里，抓紧时间恢复体力，处理伤口，等我消息。”
陈默看着老姜坚定的眼神，知道他的有道理。以他们现在这个状态，集体去攀爬未知的绝壁裂缝，成功率几乎为零。让老姜先去侦察，是唯一理智的选择。尽管这选择同样残酷。
“……心。”陈默最终只能沉重地吐出两个字。
老姜点点头，不再多言。他将身上不必要的装备留下，只带了猎刀、绳索、短弓和几支箭，以及最后一点干粮和水。他走到洞口，再次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确认安全后，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钻了出去，很快消失在乱石坡后，朝着东边那面如同黑色幕布般的绝壁方向摸去。
浅洞内，火焰跳动，映照着剩下五人疲惫而忧虑的脸庞。等待，又一次成了他们唯一能做的事情。只是这一次，等待的不再仅仅是安全或危险，而是一个关乎所有人能否继续前行的、近乎渺茫的希望。
苏宛之挨着林皓坐下，感受着他身上传来的微弱却持续的热度，心中默默祈祷。祈祷林皓能醒来，祈祷猴子能退烧，祈祷老姜能平安归来，更祈祷……那条传中的“腰带裂缝”，真的能成为他们的生命通道。
洞外，水声依旧轰鸣，掩盖着黑暗中潜行者的脚步声，也掩盖着更远处，可能正在逼近的、更加致命的杀机。
而在下游出山口附近，临时搭建的“影傀”指挥帐篷里，金丝眼镜后的头目，正对着地图上“龙回头”区域画下的一个红圈，听着无线电里各搜索队“未发现目标”的汇报，脸色阴沉。
“继续搜！上游、下游、两岸崖壁，每一寸都要搜到！他们带着重伤员，跑不远！肯定藏在哪个老鼠洞里！”他厉声下令，手指重重戳在地图上，“另外，通知‘灰雀’，让她想办法确认，‘山鹰’队是否还有其他我们不知道的联络点或备用计划。还有，那个猎户和采药饶底细，给我查！我不信他们是凭空冒出来的！”
“是！”
帐篷外，夜色深沉，山风凛冽。一张更加细密、更加致命的网，正随着黎明脚步的临近，在这片危机四伏的河谷地带，悄然收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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