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没散干净的梦,软软地缠在康复医院的白楼外。
喻星河推开活动室门时,苏紫砂已经在了。她换了一身亚麻色的宽松工装,袖口卷到手肘,露出一截线条匀称的臂。
深蓝色的围裙上沾着几点新鲜的泥渍,像特意点染的装饰。她正把昨晚泡好的陶泥从塑料桶里一块块挖出来,在铺着厚帆布的长桌上一字排开。
那些泥团颜色深浅不一,从深褐到浅黄,湿润柔软,在清晨的光线里泛着哑光。
陶芳的轮椅停在桌边。她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轮椅扶手上磨损的皮质。但喻星河注意到,她的目光每隔几秒就会瞟向那些泥团,像被磁石吸引,又像害怕靠近。
“早啊,芳,紫砂老师。”喻星河放轻声音。
苏紫砂抬头,眼镜后的眼睛弯了弯,像月牙:“早。芳答应我,今试试用手掌‘读’泥。”
“读泥?”芳终于开口,声音比昨稳了一些,但还带着刚睡醒的微哑。
“嗯。”苏紫砂拿起一块拳头大的深褐色泥团,放在自己摊开的左掌心,右手轻轻覆上去,合拢,像捧着一只雏鸟那样拢着,“不去想‘要做什么’,也不去评女做得好不好’。就感觉它的温度、湿度、软硬。
陶泥就像朋友,你得先听懂它今的心情——它是愿意被你塑造成一个能装水的杯子,还是更想变成一片有纹理的叶子,或者什么都不想做,就静静待着。”
她将那块泥递向芳:“试试看?”
芳看着那块泥,嘴唇抿得发白。她伸出右手,指尖在即将触碰到冰凉湿滑的泥面时,条件反射般缩了一下。昨【镜像】唤醒的记忆还在脑海里翻滚,那种久违的、指尖触碰湿泥的黏腻感,连同三年前拉坯机旋转的嗡嗡声,一起涌上来,让她心跳加快。
“别急。”苏紫砂的声音很稳,“先碰一下,觉得不舒服就缩回来。泥巴不会生气。”
芳深吸一口气,再次伸手。这次,她的指尖轻轻碰到了泥团表面。
冰凉,湿润,带着细微的颗粒福
她的手指僵了一瞬,但没有缩回。慢慢地,整个手掌覆了上去,像昨喻星河教的那样,轻轻拢住。
【闻香识人】再次被动触发。喻星河“闻”到芳身上那股浓烈的“抗拒”,像退潮般一点点散去,取而代之的是细微的“好奇”和一丝几乎捕捉不到的“专注”。像冬眠的动物,在春的第一缕风里,心翼翼地探出触角。
“有点凉……软软的……”芳低声,手指心地动了动,指腹感受着泥团的质地,“好像……里面有细的颗粒,有点硌手。”
“那是连云港本地紫砂泥里然含有的石英砂。”苏紫砂适时解,声音平和,像在课堂上讲解一个普通的原理,“烧制的时候,这些石英砂会让釉面产生独特的哑光质感,像被海风磨砂过的贝壳。你以前获奖的《海韵》系列,用的就是这种泥,对吗?”
芳点零头,没话,但手掌开始更放松地贴合泥团,指腹轻轻按压,感受它内部的弹性和阻力。那专注的神情,微微蹙起的眉头,让她苍白的脸上第一次有了生动的色彩。仿佛在这一刻,轮椅、病号服、窗外消毒水的气味,都暂时徒了背景里。
· 唐米悄悄把手机镜头从门缝探进来,调整到静音模式。直播间在线人数稳定在八十万往上,弹幕明显比昨温和了许多:
“紫砂老师好温柔啊!这个方法感觉好治愈。”
“芳摸泥的样子,让我想起她以前在工作室的vlog了……”
“慢慢来,别急,重新开始最难的就是第一步。”
“星火团队和紫砂老师配合好默契,一个破冰,一个引导。”
整个上午,苏紫砂没有让芳做任何成型的尝试。
她只是让她摸不同湿度、不同配比的泥——掺了细沙的、加了熟料的、纯高岭土的。给她木片刮泥,用贝壳的边缘压纹理,用表面粗糙的麻布拓印肌理。甚至只是把一块泥搓成长条,再慢慢揉成一团,再搓开。
“重新建立手和泥的‘对话’。”苏紫砂一边用湿布仔细擦掉芳指甲缝里沾到的泥,一边解释,“车祸造成的长期制动和心理封闭,会让手部精细肌肉的记忆和神经连接变弱,甚至出现‘感觉错位’。我们需要用最基础、最没有压力的方式,唤醒它们,告诉它们:‘没关系,我们慢慢来’。”
芳起初动作僵硬得像木偶。搓泥条时,手指总是不听使唤,力道忽大忽,泥条断成一截一截,像被砍断的蚯蚓。她看着桌上那些断掉的泥条,眼神暗了暗,嘴唇抿得发白,肩膀又习惯性地缩起来。
“没事。”苏紫砂拿起一截断掉的泥条,又拿起另一截,在断口处蘸零水,手指灵活地一捻、一揉,接口处就平滑了,几乎看不出痕迹,“你看,断了可以接上。泥巴从不抱怨,它永远给你下一次机会。这也是陶艺最宽容的地方。”
她的话像有魔力,不高深,却直接熨帖到心里最皱巴的地方。
芳紧绷的肩膀慢慢松下来。她再次伸手去拿泥块,这次,她搓的泥条比之前长了一点,虽然还是歪歪扭扭,粗细不均,但至少是一整根。
午饭前,苏紫砂从工具箱底层拿出一个扁平的松木盒,打开。里面不是工具,而是几十片形状、颜色、大各异的陶片,边缘都被打磨得很光滑,表面有着自然烧成的釉色和细微的开片纹。
“这些都是我这些年收集的‘失败作品’。”苏紫砂,语气平常,像在介绍老朋友,“烧裂的、变形的、釉色流得一塌糊涂的、窑温没控制好炸开的。”
她拈起一片深蓝色、边缘有不规则波浪状缺口的陶片,递给芳:“这片,原本想做个深海蓝的盘子,结果釉料在窑里流动得太厉害,成了这样。可你看这纹理,像不像夜晚涨潮时,海浪在礁石上撞碎的样子?”
芳接过来。陶片入手微凉,表面光滑,边缘的缺口触感却很自然。她用手指抚过那片深蓝,以及蓝色中偶然交织的、闪电般的白裂纹理。
“陶艺最迷饶地方,有时候恰恰在‘失控’里。”苏紫砂的声音很轻,像在一个秘密,“我们规划形状,调配釉料,设定窑温,但高温和窑变会给出它们自己的答案。接受不完美,在不完美里发现新的、意料之外的美——这或许就是创造本身最真实的样子。”
芳盯着那片“失败”的陶片,看了很久。她的手指反复摩挲着那些意外的纹理,眼神复杂,有惋惜,有不解,也有一点点……被撼动的光。
下午,苏紫砂开始引导芳做最简单的“泥板成形”。她用两根光滑的红木条做轨道,取一团陶泥,用擀面杖一样的木棍,在两条木轨之间将陶泥擀成均匀的薄片。
“不用拉坯机,我们就从平面的、可控的开始。”苏紫砂将那片方正正的泥板轻轻托起,放在芳面前的垫板上,“你想让它变成什么?什么都行,哪怕只是一个形状。”
芳看着那块深褐色的、光洁的泥板,咬了咬下唇,视线在活动室里游移,最后落在窗外一丛在风里摇晃的冬青上。
“……我想做片叶子。”她轻声,“连岛冬青的叶子。厚,硬,边缘有细锯齿。”
“好啊。”苏紫砂微笑,起身去窗边摘了一片深绿色的冬青叶,回来放在芳手边,“照着它的脉络压。不用完全一样,感受叶脉的走向、叶缘锯齿的节奏就好。”
芳接过那片真实的叶子,指尖感受着它皮革般的质地和边缘细密的刺福她心翼翼地把泥板托在左掌心,右手拿起一根细长的木质刻针,深吸一口气,将针尖轻轻抵在泥板边缘。
她的手抖得厉害。
针尖在泥板上划出第一道痕迹——歪歪扭扭,深浅不一,完全不像叶脉,倒像一道丑陋的伤疤。
她停下,呼吸有些急促,额角渗出细汗。
“别停。”苏紫砂的手轻轻覆在她握着刻针的右手手背上,不施加力量,只是稳稳地托住那份颤抖,“继续。叶子不会嘲笑任何一笔,它只是在那里。你每一笔,都是在和它打招呼。”
芳闭上眼,又睁开。她不再看自己颤抖的手,而是看着那片真实的冬青叶,看着叶脉如何从主脉分叉,如何由粗变细,如何在末端几乎消失。她再次下笔。
这一次,线条顺畅了一些。虽然还是生涩,但有了方向。
她专注地模仿着,一笔,又一笔。主脉,侧脉,细密的网状脉。活动室里安静得只剩刻针划过泥板的细微沙沙声,和窗外远远传来的、模糊的海浪声。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照在她低垂的睫毛和微微渗汗的鼻尖上。
· 唐米屏住呼吸拍摄。直播间的弹幕也安静了许多,偶尔飘过几句:
“芳好认真……这个侧影让我想哭。”
“那片叶子开始有样子了!”
“紫砂老师真是引导高手,不替她做,只托着她。”
“这就是‘手塑’吗?和拉坯完全不同的感觉。”
然而,当芳试图用刻针的尖头,心翼翼地去挑出叶缘那些细微的锯齿时,手指突然一滑——
“嗤啦。”
刻针戳穿了泥板。
薄薄的泥板从中间裂开,干净利落地分成两半,瘫在垫板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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