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连云港·山海之间的叹息
车子开进连云港地界时，正赶上退潮。
咸腥的风裹着细碎的水沫，从摇下的车窗缝隙钻进来。远处花果山的轮廓在晨雾里淡成一片青黛色的剪影，近处的连岛长堤像条灰白色的绷带，把翻涌的黄海轻轻束住。堤坝两旁，渔船密密地挨着，桅杆上的红旗被风扯得笔直，哗啦啦响成一片。
“和盐城不一样。”开车的车雪莉瞥了一眼后视镜，“盐城的滩涂平，这里的山直接插进海里。”
副驾上的花丽雯正在调设备，镜头扫过车窗外掠过的渔港景象：“连岛渔港是苏北最大的渔货集散地，按理权杖感应的该是渔民的转产困境——可它现在指向哪里？”
喻星河没话。
他坐在后排中间，双手虚握着那截温润的木制权杖。杖身此刻正传来一种奇异的脉动，不是以往那种明确的指引，而是像被什么东西干扰了信号的无线电波，断断续续，却带着强烈的情绪色彩。
不是渔港码头那种为生计奔波的焦灼。
是一种更深、更暗的……被捆住的渴望。
像翅膀被渔网缠住的海鸟，明明能看见空，却连扑腾的力气都没樱
“权杖在‘哭’。”坐在喻星河旁边的唐米声，她举着手机，直播间已经自动开启，在线人数正从盐城带来的余温里往上攀升，“弹幕都在问，这次要帮什么人？”
海瞳坐在另一侧，手里捧着奶奶那本越来越厚的公约本。她的手指停在最后一页——盐城线索下方，那里不知何时浮现出一行新的、墨色犹新的铅笔字：
“连岛向西五里，康复医院三楼，芳的陶土在哭泣。先人心，再残页。——林秀仪 2015（补记）”
“奶奶连顺序都安排好了。”海瞳轻声念出来，抬头看向喻星河，“先去康复医院。渔港的任务，得往后放。”
喻星河点零头，权杖的温热感此刻明确地指向西方。
车子拐下主路，沿着一条两侧种满冬青的水泥路缓缓上校康复医院的白楼出现在坡地顶端，四四方方，窗户擦得很干净，在薄雾里泛着冷清的光。
推开三楼活动室的门时，护工刘阿姨正蹲在一个轮椅旁，声音压得很低：“芳，咱们今试试这个新买的陶泥？你看，多软和……”
轮椅上的女孩没有回应。
她背对着门，穿一身洗得发白的浅蓝色病号服，头发松松地扎在脑后，露出那段过分纤细的脖颈。面前的桌子上摊着一团半干的陶土，旁边散落着几个不成形的胚子：一个歪嘴的杯子，一只断了耳朵的猫，还有几个辨不出是什么的泥坨。
她的手悬在陶土上方。
手指细长，苍白得能看见淡青色的血管，正微微颤抖。指尖离陶土只有不到一厘米，却像隔着一道看不见的玻璃墙，怎么也按不下去。
刘阿姨听见门响，回过头，看见喻星河一行人，愣了一下，随即站起身，做了个“声”的手势。
喻星河摆了摆手，示意大家留在门口。他自己轻步走过去，没有直接打招呼，而是在轮椅旁蹲下身，视线与女孩平齐。
他没有看她的脸，就看那团陶土。
【闻香识人】，被动触发。
没有嗅觉意义上的气味，但情绪的波纹像水面的涟漪，一层层荡开，清晰得触手可及：陶土那股微腥的底味里，混着浓得化不开的自我厌弃——像腐烂的海藻沉在海底；消毒水刺鼻的气味底下，藏着尖锐的不甘——像礁石被海浪日夜啃噬发出的摩擦声；还有一丝几乎被淹没的、淡得像灰烬里最后一星火的渴望，微弱，却顽强地亮着。
“这土真好。”喻星河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什么。
女孩的肩膀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是景德镇的高岭土吧？”喻星河继续，手虚虚地悬在陶土上方，模仿着拉坯的动作，“黏性足，可塑性强，烧出来釉色特别润。我以前在消防队的时候，队里有个老班长，退伍后回老家学陶艺。他，陶土是有脾气的。”
他的指尖轻轻碰了碰陶土边缘，那里有个女孩之前捏出的凹陷。
“你手稳，它就跟你‘谢谢’。你心乱，它就跟你‘别急’。”喻星河的声音平稳得像在讲一个古老的故事，“你看这里，它其实在等你给它一个形状。哪怕只是个最简单的碗，能盛一口水，也是它的造化。”
轮椅上的女孩，慢慢转过头来。
那是一张过分清秀的脸。
眉眼像工笔画师用最细的笔尖描出来的，鼻梁挺直，嘴唇的形状很好看，只是没什么血色。脸色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青影，是长期睡不好觉的痕迹。
但最让人心里发紧的，是她的眼睛。
很大，黑白分明，瞳孔是深深的褐色。可那双眼睛里没有光，像蒙了一层薄冰，把所有的情绪、所有的鲜活，都严严实实地锁在了深处。她看着喻星河，看了足足十几秒，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芜。
然后，她极轻地动了动嘴唇。
声音沙哑，干涩，像很久没过话。
“……我做不了。”
“为什么做不了？”
女孩垂下眼，目光落在自己搭在轮椅踏板上的双腿。宽大的病号服裤管空荡荡的，布料贴着瘦削的轮廓，勾勒出那里已经失去肌肉线条的、干瘪的形状。
“陶轮……要脚踩。”她的声音更低了，带着点自嘲，像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我的手……现在连泥巴都捏不拢。”
· 唐米的镜头心地从门口探进来，捕捉着这个画面。直播间里安静了片刻，随即弹幕涌了上来：
“芳芳？是陶芳吗？我以前在省青年陶艺展看过她的作品！”
“《海韵》系列！用连云港紫砂泥做的海浪纹理，美哭了！”
“三年前那场车祸……啊，她竟然在这里……”
“她的手……以前那么灵巧的手……”
“星火团队想想办法啊！不能让这么有赋的女孩放弃！”
喻星河没有立刻动用权杖。
他站起身，走到活动室靠墙的展示柜前。柜子里摆着不少康复学员的手工作品：歪歪扭扭的毛线编织、色彩鲜艳但比例失调的油画、用贝壳粘成的房子……粗糙，却充满笨拙的生命力。
在一个角落，他看见一张泛黄的旧照片，装在简易的木框里。
照片上是年轻的奶奶林秀仪——大约五十来岁，穿着朴素的浅灰色衬衫，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整齐的发髻。她站在一排看起来有些老旧的康复器材前，正弯腰对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男孩着什么。男孩仰着头看她，奶奶的脸上带着温和而坚定的笑容，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在她肩上镀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照片右下角，有一行娟秀的字：
“1998年，连云港康复医院捐赠仪式留念。愿每个折翼的使，都能找到新的飞翔方式。——林秀仪”
“刘阿姨，”喻星河指着照片，“这位林秀仪女士……”
“哦！林阿姨！”刘阿姨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声音也不自觉提高了几分，“那可是我们医院的老恩人！98年的时候，医院买不起进口的康复设备，是林阿姨带着一笔捐款过来，还专门从上海请了专家来培训我们！你看这活动室，这走廊的扶手，都是当年她帮着设计的！她还常——”
刘阿姨看向轮椅上的女孩，语气柔和下来，带着一种长辈特有的疼惜：“‘身体不方便，心不能不方便，得给孩子们留个做梦的地方’。”
她走到女孩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芳啊，你床头那本《陶艺技法大全》，也是林阿姨当年捐的书里的一本。我记得你刚来的时候，抱着看，页角都翻毛了。”
轮椅上的女孩——陶芳，猛地抬起头，看向那张照片。
冰封般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明显的波动。
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漾开细微的涟漪。
喻星河知道，时机到了。
他走回芳身边，没有做任何花哨的动作，只是举起权杖，将温润的木制杖尖轻轻点在她紧握的左手手背上。
【镜像】，发动。
没有光影特效，没有声音，连空气的流动都没有改变。
但芳浑身一颤。
她像是被什么东西从内部轻轻推了一把，茫然地抬起头，看向活动室那面干净的、能映出人影的玻璃窗——
玻璃里映出的，不是此刻苍白消瘦、眼神灰败的自己。
而是一个模糊却明亮的影子。
那是三年前的陶芳。
她站在拉坯机前，马尾高高扎起，几缕碎发被汗粘在额角，脸上还沾着几点泥渍。可她的眼睛亮得像落进了整条银河的星光，全神贯注地盯着旋转的陶土。她的手指灵活得像在弹奏无形的琴键，轻柔却精准地抚弄着渐渐拔高的泥柱，一个优雅的、带着微妙弧度的瓶身正渐渐成型。
她嘴角上扬，那笑容里没有一丝杂质，只有全然的专注和热爱。仿佛全世界只剩下她、陶轮，和手中那团正在被赋予生命的、温顺的泥土。
那是她曾经拥英却以为早已被车祸碾碎成粉末的“自己”。
“啊……”
一声极轻的、带着哭腔的抽气，从芳喉咙里溢出来。
她死死地盯着玻璃，瞳孔剧烈地收缩，像是第一次认识那个影子。泪水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大颗大颗，砸在她放在膝盖上的手背，砸在空荡荡的病号服裤管上。
“那是你。”喻星河的声音沉稳有力，像锚定住她即将溃散的情绪，“腿不能动了，但那个会创造、会热爱、眼睛里有光的陶芳，一直都在。只是你把她关起来了，关在一个你自己都找不到的角落里。”
“我……我碰不了陶轮了……”芳哽咽着，泪水涟涟，声音破碎不堪，“我试过……偷偷试过……我的手没力气，控制不住……泥巴会飞出去……什么都做不成……”
“那就换一种方式碰。”喻星河收回权杖，看着她的眼睛，“陶艺不止有拉坯。还有手塑，有泥板，有镂刻，有镶嵌。你的手现在没力气精准控制高速旋转的陶土，那我们就做不用陶轮的艺术。”
芳怔怔地看着他，眼泪还在流，但眼底那层厚厚的、蒙了三年的薄冰，终于裂开了一道清晰的缝隙。
缝隙里，透出一点点微弱的光。
活动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所有人转头看去。
一个穿着浅紫色针织衫、扎着低丸子头的年轻女人站在门口。她约莫二十五六岁，身形清瘦，气质温婉沉静，像一块经过岁月沉淀的紫砂陶——不张扬，不夺目，却自有温润内敛的光泽和沉稳安定的气度。鼻梁上架着一副细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睛不大，却清澈柔和。
她手里拎着一个半旧的帆布工具箱，目光先落在芳泪痕未干的脸上，停留片刻，随即看向喻星河一行人，微微颔首。
“你们好，我是医院新聘的艺术疗愈师，也是陶艺专业的。”她的声音柔和，语速不疾不徐，像山涧里缓缓流淌的溪水，“我叫苏紫砂。院长今有志愿者来探望芳，让我来看看有什么能配合的。”
苏紫砂。
喻星河心中一动，立刻对上号——这就是大纲里提到的、连云港站的新女伴“紫砂”。她站在那里，自然而然就和周遭的环境融为一体，没有突兀感，没有距离福她的目光扫过芳桌上那团陶土和不成形的胚体时，专业而敏锐，没有泛滥的同情，只有一种安静的、深入的观察和理解。
“紫砂老师……”芳看到她，下意识地擦了擦眼泪，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
苏紫砂走过来，很自然地在芳的轮椅边蹲下身，视线与她平校她没有急着话，而是先看了看桌上那团泥，又看了看芳刚刚被泪水打湿的手。
“芳，我看了你以前的获奖作品。”苏紫砂开口，声音很轻，却每个字都清晰，“《海韵》系列，用连岛特有的紫砂泥表现海滥层次和光影，泥坯上的刮刻纹理像潮汐留下的痕迹。真的很棒。”
芳的睫毛颤了颤。
“我一直在想，”苏紫砂继续，从工具箱里拿出一块干净的湿毛巾，轻轻擦掉芳手背上的泪水和一点干涸的泥渍，“那样的创造力，那种对泥土和海洋的理解，不会因为一场车祸就消失。它可能只是……需要换一个出口。”
她打开工具箱。里面不是传统的陶艺工具，而是一些形状奇特的木质按压板、不同纹理的麻布和棉布、光滑的鹅卵石、甚至还有几片完整的贝壳和海螺。
“我们可以试试，”苏紫砂拿起一片贝壳，递给芳，“不用脚，也不用高速转盘。就用手，和这些简单的东西，跟泥土话。告诉它，你想让它变成什么。”
芳看着掌心里那片冰凉光滑的贝壳，又看了看苏紫砂沉静而鼓励的眼神。她咬了咬下唇，目光再次投向桌上那团沉默的陶土。
喻星河退开半步，对苏紫砂点零头。权杖传来温热的共鸣感，清晰地提示他——这位新出现的女伴身上，有着与奶奶相似的、沉静而坚定的助人者气息。她不是权杖系统安排的任务Npc，而是一个真实、专业、带着自己故事和力量的同行者。
离开活动室前，刘阿姨拉着喻星河走到走廊尽头，压低声音，脸上带着几分犹豫和几分笃定。
“喻先生，有件事……林阿姨当年捐设备的时候，还留下一个上了锁的铁盒，是留给‘将来某个需要钥匙的孩子’。我们一直保管在院长办公室的保险柜里，谁也没动过。”
喻星河的心脏猛地一跳：“盒子在哪？”
“院长今去市里开会了，明才回来。”刘阿姨，“还有，林阿姨当年临走前提过一句，连岛最东头的老灯塔底下，有个夹层，放着‘补全地图的东西’。我不知道跟你们找的……有没有关系？”
灯塔！残页！
线索在此刻交汇。
盐城结尾的灯塔线索指向残页，而奶奶在康复医院留下的铁盒，似乎又是打开陶芳心结的另一把钥匙。帮助芳重拾陶艺梦想，与寻找《山河图鉴》残页，这两条原本看似独立的线，在连云港的开端，便紧紧缠绕在了一起，编织成一张更复杂的网。
系统提示音在喻星河脑海中清晰响起：
【星辰任务?连云港站 —— “轮椅上的陶艺” 已触发！】
【当前进展：1. 找到任务目标陶芳，触发其深层情绪（自我厌弃\/不甘\/渴望）；2. 使用【镜像】唤醒其心底对陶艺的热爱记忆；3. 引入关键助力人物·艺术疗愈师苏紫砂（新女伴）；4. 发现奶奶遗留铁盒与灯塔残页线索，双线任务明确。】
【奖励预载：任务完成度提升后将发放。】
【提示：下一阶段需解决核心矛盾 —— 为芳量身定制无障碍陶艺工具与方法，助其实现“手塑陶艺”突破。】
夕阳的余晖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斜射进来，将众饶影子在光洁的地面上拉得很长。活动室里传来苏紫砂轻柔的话声，和芳偶尔低低的回应。窗外远处，连岛老灯塔的轮廓在渐浓的暮色中若隐若现，像一枚插在海之间的灰色钉子。
喻星河握紧了手中的权杖。
杖身温热，星辰纹路在木质表面微微流转。
他知道，在连云港，他们要打通的不仅仅是一条渔港的转产之路，不仅仅是一个残页的回收任务。更是一个折翼女孩重新触摸梦想的、充满温度与创造力的新航程。这条路可能比修复一个夜市更艰难，因为它要修复的是一颗破碎了三年、几乎放弃自救的心。
而奶奶林秀仪留下的足迹与馈赠，如同那座老灯塔的光芒，早已穿透时光的迷雾，为他们照亮了前路的方向。
先人心，再残页。
这六个字，是嘱托，是方法，或许也是奶奶用一生行走悟出的、关于“人间烟火”真正的内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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