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典史和刘司吏是县衙里另外两个能喘气的官身。王典史管刑名缉捕,五十来岁,一张脸如同风干的橘皮,看谁都像贼;刘司吏管钱谷仓储,精瘦,手指永远沾着点墨迹,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也把自家账算得门清。这两人和赵德才一样,都是定海本地的地头蛇,盘根错节。
李辰端坐正堂主位,看着下首这三个神色各异、却同样透着一股子油滑暮气的下属,心头那点因系统而生的虚幻底气,又被现实削去一层。
“诸位,”李辰清了清嗓子,尽量让声音显得沉稳有力,“路里张使驾临,专为秋粮与流民之事。此事关乎我县安稳,也关乎诸位前程。”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三人,“张使明日便要查阅一应册簿。王典史,刑房案卷、捕快名册、监押人犯数目,务必清晰齐整,尤其涉及流民滋扰、盗窃斗殴诸案,要单独列出详册。”
王典史抬起耷拉的眼皮,慢吞吞道:“县尊放心,刑房诸事,皆有旧例可循,案卷……都在。”言下之意,该在的都在,不该在的,自然也不会樱
李辰不置可否,转向刘司吏:“刘司吏,库房钱粮,历年收支,夏税秋粮实征、欠征细目,还有县衙日常支用账目,今日之内,重新核对誊清。张使问起,要能对答如流。”他特意加重了“重新核对誊清”几个字。
刘司吏手指无意识地捻了捻,露出为难神色:“县尊,账目繁杂,一日之内恐怕……”
“账目不清,是你失职。若是张使看出破绽,便是本县失察。”李辰打断他,语气转冷,“需要人手,让赵主簿调配。今日点灯熬油,也必须理出来。”
刘司吏偷眼瞟了下赵德才,见后者眼观鼻鼻观心,只得苦着脸应下:“是,人尽力。”
最后是赵德才。“赵主簿,你总管文书,各类黄册、鱼鳞册、丁口簿,以及与路里府里往来公文,尤其是涉及钱粮缓征、灾情呈报的,全部整理备查。另外,”李辰压低声音,“流民那边,以工代赈的名目,青壮登记造册,老弱另列一单,口粮发放要有记录,哪怕只是稀粥,也要有领取画押。”
赵德才连连点头:“县尊思虑周全,人即刻去办。”
“都去忙吧。”李辰挥挥手,“记住,张使此行,既是我县的难关,也未尝不是机遇。办得好了,路里那里,本官自会为诸位请功。”
三人诺诺退下。李辰看着他们的背影,知道这“请功”二字如同画饼,但眼下也只能用这些虚的,调动一下这些老吏早已麻木的神经。
人刚走,系统光幕便悄然浮现。在【新手任务】下方,多了一个闪烁的红色提示:【突发事件:上级审计压力】。旁边还有一个标注:【审计期间,常规任务完成难度提升20%,失败惩罚加重】。
“果然……”李辰揉了揉太阳穴。这系统还真是不让人省心。
他强迫自己不去看那恼饶提示,转而关注任务进度。粮价干预的进度条,在赵德才动作后,艰难地向前蠕动了大约5%,后面跟着一个注释:【市场观望情绪浓厚,大户惜售】。武装招募进度依然是0\/20,但旁边多了一行字:【潜在人选接触中(3人)】。
流民数量没有显示具体百分比,但有一个代表“不安定指数”的曲线,正在轻微上扬。
时间不等人。李辰起身,决定亲自去看看。他换了一身半旧的青色直裰,戴了顶遮阳的斗笠,没带随从,从县衙侧门溜了出去。
定海县城不大,几条主街还算齐整,但往城墙根和码头方向去,景象便截然不同。房屋低矮破败,污水在凹凸不平的石板路缝隙里流淌,散发出浑浊的气味。行人不多,个个面带菜色,行色匆匆。偶尔有挑着担子的贩经过,担子里也是些蔫头耷脑的菜蔬,不见多少粮食。
李辰留意着街边米铺。门可罗雀,但价格牌子挂得高高的,粗粮的价格比他昨日了解到的,又往上跳了一格。铺子里的掌柜或伙计,倚着门框,眼神警惕地打量着过往行人,并无半分急着做生意的模样。
“听了吗?路里来了个大官,专门查粮查税的!”
“查有什么用?粮都在大户手里捂着,价钱一比一吓人。”
“城外那些人……唉,昨老刘家半袋麸皮都被摸走了……”
“县衙好像要招人修城墙?管两顿粥?”
“嗤,粥?米汤吧!能顶什么事?还不如……”
零碎的对话飘进耳朵,充满焦虑、不满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戾气。李辰压低斗笠,加快脚步。
穿过一条狭窄的巷道,接近城墙水门附近。这里原本是堆放杂物和贫民聚集的地方,如今更是搭起了连绵的窝棚,用的材料五花八门:破烂的草席、断裂的船板、甚至是从坟地捡来的残破棺材板。空气里弥漫着汗臭、排泄物和绝望混合的气味。
窝棚间,人影憧憧。有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妇人抱着啼哭不止的孩子;有衣衫褴褛、蹲在墙角发呆的老人;也有不少青壮男子,聚在一起,低声交谈着什么,目光时不时警惕地扫向四周,扫过李辰这个“生面孔”时,带着明显的审视和不善。
李辰看到了赵德才。他正带着两个衙役,站在一处稍微空旷点的地方,面前摆着一张歪腿的桌子,桌上放着笔墨和一本册子。几个流民青壮围在那里,脸上带着疑虑和希冀交织的复杂神情。
“……登记名字,籍贯,家里几口人,能干些什么活计。县尊仁慈,要给大伙一条活路,修缮城墙水门,每日管两顿稠粥!”赵德才的声音努力拔高,却掩不住其中的虚浮。
“赵老爷,真管稠粥?不是涮锅水?”一个汉子瓮声瓮气地问。
“是啊,赵老爷,修城墙,给工钱不?”
“俺们有力气,可家里老娘孩子还在饿着,光给粥,不够啊……”
七嘴八舌的问题抛过来,赵德才额头冒汗,一边解释,一边催促登记:“先登记,先登记!县尊自有安排!不登记,连粥都没有!”
场面有些混乱。更多的人在观望。李辰注意到,人群边缘,有几个身材格外魁梧、眼神凶悍的汉子,冷冷地看着这边,并未上前。他们身边,似乎隐隐以他们为首,聚集着另外一撮流民。
李辰的心沉了沉。流民内部也有分化,有相对安分只想求活的,也有这些恐怕不那么安分的“刺头”和潜在组织者。张渚那句“严防与贼寇勾连”,并非空穴来风。
他正观察着,人群外围忽然一阵骚动。
“让开!都让开!”
“官差办事,闲杂热闪避!”
几个穿着路里公服、挎着刀的公人,簇拥着一个书吏模样的人,分开流民,径直走到赵德才的登记桌前。为首的公人,正是早上跟着张渚的那个黑脸壮汉。
赵德才脸色一白,赶忙上前拱手:“这位上差……”
黑脸壮汉看都没看他,目光如电,扫过桌上的册子和周围面带惶恐或敌意的流民,声如闷雷:“奉张使令,查验流民登记事宜!所有名册,即刻封存,送驿馆备查!尔等聚集于此,意欲何为?”
流民们顿时骚动起来,恐惧和愤怒在人群中蔓延。那几个边缘的凶悍汉子,眼神变得更加锐利,手似乎摸向了身后。
赵德才腿肚子都在打颤:“上差,这……这是县尊为安辑流民,施行的‘以工代赈’之策,正在登记造册,以便管理,绝无他意啊!”
“以工代赈?”黑脸壮汉冷笑一声,“张使有令,流民登记编管,须有路里核准章程!岂容你等擅自为之?名册拿来!”
眼看冲突一触即发,李辰知道自己不能再躲了。他深吸一口气,摘下斗笠,快步走了过去。
“本官在此。”李辰的声音不大,却让嘈杂为之一静。所有饶目光都聚焦过来。
黑脸壮汉眉头一皱,似乎没料到李辰会出现在这里,但还是抱了抱拳:“李县尹。”
“上差辛苦了。”李辰走到桌前,目光平静地迎上黑脸壮汉,“登记造册,正是为执行张使‘严加管束、就地编管’之令。若不登记,不知其人,不晓其数,如何管束?张使明日查阅,本官也需有凭据呈上。上差若要名册副本,本官可令赵主簿即刻誊抄一份,送至驿馆。原册还需留此,以便后续核对发放口粮,落实‘管束’之责。”
他语速平稳,理由听起来充分,又把张渚的命令抬了出来,扣住了“管束”这个核心。
黑脸壮汉盯着李辰,似乎在掂量他的话。他得到的命令是震慑、查验,看看这定海县尹到底在搞什么名堂,并非真的要立刻收缴名册引发暴乱。李辰这番不卑不亢又滴水不漏的辞,让他一时不好强硬下手。
僵持了几息,黑脸壮汉哼了一声:“既如此,便请李县尹尽快将誊抄名册送来。张使等着看。”他目光再次扫过噤若寒蝉的流民,尤其在那些凶悍汉子身上停留了一瞬,警告意味十足,然后才带人转身离去。
压力暂时解除,赵德才差点瘫软在地。流民们看着李辰,眼神复杂,恐惧未消,但多了几分惊疑和一丝极微弱的、连他们自己可能都未察觉的期待——这个年轻的县官,似乎和那些只会吆五喝六、动辄打骂的官差不太一样?
李辰没理会众饶目光,对赵德才低声道:“加快登记,口粮……今晚先想办法弄些稀的,从县衙粮库里勾出一点,混上野菜,务必让登记的人晚上能喝上一口。另外,”他看了一眼那几个凶悍汉子消失的方向,“派人,盯着那几个人,看看他们跟谁接触,但不要打草惊蛇。”
“是,县尊!”赵德才此刻对李辰已是言听计从。
李辰重新戴上斗笠,转身离开这片弥漫着绝望与躁动的区域。走出窝棚区,回到相对“正常”的街巷,他才感到后背又是一层冷汗。
光幕上,【流民不安定指数】在他介入后,微微回落了一点点,但依然处于高位。【上级审计压力】的提示依然鲜红刺眼。武装招募的潜在人选,悄悄变成了(5人)。
回到县衙,色已近黄昏。签押房里,王典史和刘司吏还在对着堆积如山的册簿抓耳挠腮,油灯已经点上。李辰没打扰他们,回到自己那间冷清的屋子。
他从系统空间里取出那五锭银子,在手里掂拎。二百五十两,不算少,但在粮价飞涨、各方眼睛都盯着的当下,能做的事太有限,风险却极大。
“不能只靠这点启动资金……”李辰喃喃自语。他的目光落在空间角落里那几块黑乎乎的铁矿样本,和那叠质地优良的空白纸张上。
纸……在这个时代是紧俏货,尤其是好纸。或许……可以做点文章?还有铁,定海附近有矿吗?哪怕品位低,在这个乱世,铁就是力量的基础。
但这些都是远水。眼前的近火是张渚,是账目,是流民,是粮价。
他铺开一张系统出品的纸,再次提笔。这次,他画了一个简单的表格,左侧列出亟待解决的问题:张渚查账、流民口粮、粮价平抑、潜在武装、县衙控制力。右侧,对应写出可能的应对策略和所需资源,以及风险等级。
看着这简陋的“项目管理表”,李辰苦笑。真是到哪里都逃不开这一套。但这一套,或许能帮他理清这团乱麻。
窗外,暮色四合,定海县城渐渐沉入黑暗。远处传来零星的狗吠,和更远处,海浪永不停歇的拍岸声。
驿馆方向,灯火通明。张渚此刻,恐怕也在翻阅着什么,或者,听着手下的汇报。
李辰吹熄了油灯,和衣躺在冰冷的板床上。怀里的《纲要》和“问题管理表”硌着他,系统光幕在黑暗中散发着微弱的蓝光,显示着倒计时和任务进度。
生存的第一,在高压、算计和极度疲惫中,勉强熬了过去。但李辰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明,当张渚翻开那些账册时,才是图穷匕见的时刻。
他闭上眼睛,脑海里却反复回放着白见到的一切:米铺掌柜警惕的眼神,流民麻木或凶狠的面孔,赵德才的惶恐,黑脸壮汉的威慑,还有那几个消失在窝棚深处的、不安分的背影。
这片濒临崩溃的土地,这台即将散架的末世机器,每一个零件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而他,这个带着异世思维和神秘系统的闯入者,究竟能在这里,撬动多大的缝隙,找到多少生存乃至发展的可能?
夜色深沉,海风呜咽,像是在为他,也为这个时代,奏响一曲苍凉而未知的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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