梆子声歇了不久,边刚泛起一层惨淡的鱼肚白,县衙那扇掉漆的大门就被“哐哐”拍响。不是鸣冤鼓那种正式又带着惶恐的闷响,而是急促、杂乱,带着某种蛮横的力道。
李辰几乎一夜没合眼,脑子里转着规划、任务、银钱、粮价,还有赵德才那张油滑又藏着算计的脸。闻声,他心头一跳,匆匆套上官袍——昨夜睡前特意抚平了褶皱——走到前院。
值夜的衙役已经开了侧门,正被几个穿皂衣、腰挎铁尺的汉子推搡着后退。为首的是个黑脸膛的壮汉,络腮胡,豹眼环睁,身上的公服浆洗得发白,但浆得硬挺,透着一股不同于县衙散漫的剽悍精气神。
“你们县尊呢?叫他出来!路里‘催科使’张大冉了!”黑脸汉子声如洪钟,震得屋檐下麻雀扑棱棱飞走。
“催科使?”李辰心里咯噔一下。这职位名字听着就晦气,专管催缴税粮钱帛,是上官手里最锋利的刀子,也是底下州县最头疼的恶客。自己刚动了“金库”,想悄悄干点事,这就上门了?
他整了整衣冠,快步上前,脸上迅速堆起下级见上官时标准的心与恭敬:“下官定海县尹李辰,不知张使驾临,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那黑脸汉子斜睨他一眼,哼了一声,侧身让开。后面踱步进来一人,四十许年纪,面皮白净,三绺短须,穿着青色盘领官袍,补子是练鹊,七品,与李辰同级。但人家是路里直派下来的“使臣”,然压半头。此人眼神沉静,扫过李辰时,却带着一种评估货品般的审度,最后落在李辰脸上,嘴角扯出一点极淡、没什么温度的笑意。
“李县尹不必多礼。本官张渚,奉路里总管府之命,巡查各县秋粮催征、流民安辑事宜。路过贵县,特来叨扰。”声音不高,语速平缓,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官威。
“张使莅临,蓬荜生辉,快请正堂用茶。”李辰躬身引路,心里却警铃大作。路过?定海这偏僻海隅,有什么好“路过”的?分明是冲着欠税和流民来的!而且早不来晚不来,自己刚有动作,他就到了。
一行人进了县衙正堂,是正堂,也不过比李辰那签押房宽敞些,多了几把椅子,一块“明镜高悬”的匾额积着灰。张渚当仁不让地在主位坐了,黑脸壮汉按刀站在他身后,目光如电,扫视着堂内每一个角落,包括垂手侍立在一旁、努力缩存在感的赵德才。
茶水是粗茶,张渚只沾了沾唇就放下了。“李县尹,”他开门见山,“本官查看过往公文,贵县去年夏税尚欠四成有奇,秋粮征收在即,不知预备如何?还有,近来各地不靖,流民滋扰,贵县乃滨海要地,可有妥善安辑之策?”
来了。李辰头皮发紧,硬着头皮回道:“回使,去岁欠税,实因本县遭遇风潮,田亩受损,百姓困苦,下官已屡次行文恳请路里体恤缓征。今岁……下官正竭力催征,并已设法筹措钱粮,安抚民心,以期早日完纳。”
“筹措钱粮?”张渚眼皮微抬,“如何筹措?本官一路行来,闻听贵县粮价仍在上涨,民心浮动。李县尹,朝廷赋税,乃国之根本,拖延不得。至于流民……”他顿了顿,目光锐利起来,“本官入城前,见城外窝棚连片,恐生变故。按朝廷律令及路里钧旨,流民当尽快遣返原籍,或就地编管,严加看防,以防其与‘红巾’、‘香军’等妖逆勾连!”
“红巾”、“香军”几个字,他咬得重了些,堂内的空气似乎都凝滞了。
李辰后背沁出冷汗。遣返原籍?那些地方要么战乱,要么饥荒,回去就是死路一条,逼急了立刻就能变“红巾”。就地编管?县衙哪有那么多粮食和人力看管?这分明是强人所难,更是把他往火上烤。
“使明鉴,”李辰斟酌着词句,“流民亦是朝廷子民,遭难逃荒,情非得已。强行遣返,恐激生变。下官愚见,或可效仿古人‘以工代赈’之法,择其青壮,修缮城墙、道路,给付口粮,既能安定其心,亦可增强城防。老弱妇孺,则设法就地赈济,徐徐图之……”
“以工代赈?”张渚似乎第一次正眼打量李辰,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李县尹倒是有些新奇想法。不过,钱粮何来?如今各处州府皆捉襟见肘,路里恐难拨付额外钱粮供你‘代赈’。”
“下官……正设法从本地筹募,或可勉力维持一时。”李辰不敢提系统银子,只能含糊道。
张渚不置可否,手指在粗糙的椅子扶手上轻轻敲击,沉默了片刻。这沉默比追问更让人难熬。赵德才额头的汗已经流到了鼻尖,不敢去擦。
“李县尹,”张渚终于再次开口,语气缓和了些,却更让李辰不安,“你的难处,本官知晓。定海偏远,民生多艰。然国法如山,催科之事,不可懈怠。这样吧,本官在贵县盘桓两日,你将一应钱粮册簿、民户黄册、流民名目,尽数整理齐备,明日呈来。至于流民……你的法子,或可一试,但须严加管束,绝不可使其聚众生事,更不可有一人一械流失,为外间贼寇所用!若有差池,”他声音转冷,“莫怪本官公事公办。”
这是给零余地,但又套上了更紧的箍咒。查账,是敲打,也是摸他的底。允许“以工代赈”,却把维稳责任全压在他头上。
“下官明白,定当谨慎办理,不负使信任。”李辰躬身应道。
“嗯。”张渚站起身,“本官舟车劳顿,先去驿馆歇息。李县尹,好自为之。”完,不再看李辰,带着黑脸壮汉和一干随从,径自离去。
直到那剽悍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李辰才缓缓直起身,只觉得官袍内衬已经湿了一片。赵德才凑过来,压低声音,带着哭腔:“县尊,这张使来者不善啊!查账……咱们那点底子,如何经得起查?还有那流民,万一出点岔子……”
“慌什么!”李辰低喝一声,打断他,眼神却凝重无比。张渚的突然到来,像一盆冰水,浇醒了他昨夜因系统出现而产生的那点不切实际的亢奋。这里是元末,官场倾轧,危机四伏,每一步都可能踩中陷阱。
他看了一眼系统光幕,【新手任务】的倒计时在无声跳动。粮价干预和武装招募的进度条,依然缓慢。【历史惯性及外部竞争因素扰动】的提示,似乎变得更刺眼了些。
“赵主簿,”李辰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语速加快,“购粮之事,立刻去办,要快,更要隐秘!绝不能让张渚的人察觉我们手头有额外银钱。招募壮勇之事,暂缓公开,但人选可以私下物色、接触,要绝对可靠,懂吗?”
“是,是!”赵德才连连点头。
“还有,流民那边,你亲自去一趟,统计青壮人数,就是县衙要招募民夫修葺水门和城墙,管两顿稀粥。先把人拢住,别让他们乱跑,也别让张渚的人借题发挥。”
“修城墙?县尊,咱们哪来的钱粮……”赵德才傻眼。
“稀粥!先煮稀粥!粮食我来想办法!”李辰烦躁地挥挥手,“快去!记住,嘴巴严实点!”
打发走赵德才,李辰回到签押房,关上门,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怀里那份《纲要》硌着胸口。三年?五年?眼下这关过不去,什么都白搭。
张渚要查账,账面肯定一塌糊涂。系统给的银子不能见光,购粮平粜之事必须做得滴水不漏。流民是个火药桶,既要按张渚的要求“严加管束”,又得用“以工代赈”的名义稳住他们,还不能让他们饿急了眼……
他走到窗边,看着灰蒙蒙的空。城墙方向,隐约传来喧哗,不知是赵德才在办事,还是流民中又起了什么骚动。
“绩效改革……招商引资……”李辰苦笑,自嘲地摇摇头,“现在得先搞定生存考核,还是来自上级的突击审计。”
光幕上,代表“流民数量”的指标,似乎微弱地波动了一下。
他盯着那波动,眼神渐渐沉静下来。压力像冰冷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却也将他混乱的思绪冲刷得清晰了一些。
不能慌。系统是变数,张渚是考验。考验过了,才有资格谈发展。
他回到案前,抽出那张写着《纲要》的纸,在“短期策略”后面,用力添上一行:
首要危机应对:应付路里催科使张渚审计,确保县衙基本运作不崩盘,稳住流民基本盘。
笔尖顿了顿,又在下面补充:
关键行动点:1.账目整理(适当‘技术性处理’)。2.粮食隐蔽购入与分流。3.流民以工代赈项目火速启动(哪怕只是象征性)。4.张渚随行人员动向监控。
写罢,他将纸仔细折好,重新塞回怀里。然后,他走到门边,深吸一口气,拉开了门。
衙役老周正揣着手在廊下打瞌睡,被开门声惊醒。
“老周,”李辰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县尊应有的威严,“去把王典史、刘司吏都叫来。还有,告诉厨房,今日午膳晚半个时辰,本官与诸位同僚,有要事相商。”
“是,县尊!”老周一个激灵,赶忙跑开。
李辰站在檐下,清晨的光线穿过云层,在他脚前投下一道模糊的光影。县城苏醒了,各种细微的声响传来:挑水夫的吆喝,远处码头的号子,更远处,似乎还有孩童饥饿的啼哭,和某些压抑的、躁动的交谈。
定海县新的一,在更大的不确定性中开始了。而他,这个带着系统、满脑子现代思维的穿越者县令,必须在这元末官场与民间的夹缝中,先演好一场如履薄冰的戏。
他整理了一下衣襟,迈步向正堂走去。背影在晨光中,被拉得很长,也显得有些单薄,却又隐隐透出一股被逼到墙角后,不得不凝聚起来的韧劲。
喜欢发癫的日子请大家收藏:(m.86xiaoshuo.com)发癫的日子86小说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