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忘川河畔，孽镜台前。
此处非寻常魂灵飘荡之地，乃是有大因果、大功过之帝王将相、特殊亡魂，于轮回前必经的“观照”与“暂留”之所。时间流速诡异，空间重叠错位，不同时代、不同世界的魂魄，偶尔会在此产生不可思议的交汇。
今日，孽镜台幽光晦暗，映照出的非是某个魂灵的前世今生，而是一片不断翻滚、仿佛拥有生命的混沌雾霭。雾霭边缘，影影绰绰，聚集着数十位身着各式龙袍、冕旒的魂影——皆是李唐正史一脉，自高祖李渊以降，直至唐末诸帝，乃至一些死后追封或短暂称帝者。他们因共同的“李唐”国祚因果而被暂时牵引至此，正茫然四顾，或低声议论着生前的功业与遗憾。
李世民亦在其郑他保持着中年鼎盛时的样貌，玄衣冕旒，气度威严，眉宇间却凝结着一丝生前未散的、深沉的疲惫与某种难以言的隐忧。他身侧，是早逝的长孙皇后，魂体略显透明，带着温柔的哀伤；身后，是面色郁郁的李承乾（正史那位）、神情复杂难明的李泰、怯懦沉默的李治，以及后世那些或英明、或平庸、或荒唐的李唐子孙。
“簇……便是孽镜台？为何镜中一片混沌？” 高宗李治（魂体已呈中年模样）低声询问，眼神不安。
“似是因果纠缠过甚，或是……有异数干扰。” 玄宗李隆基（魂体显老迈，仍带风流气度）捋须沉吟，他曾见过孽镜台映照生平，绝非慈模样。
就在这时，那翻滚的混沌雾霭之中，忽然裂开一道缝隙。
没有光芒，反而像是所有的光都被那道缝隙吞噬了。一股难以形容的、冰冷死寂却又仿佛蕴含着终极混乱的气息，如同实质的寒潮，从中弥漫开来，瞬间让整个孽镜台前的温度骤降。忘川河的呜咽似乎停滞，四周游荡的鬼差阴吏皆面露惊惧，下意识后退。
雾霭缝隙缓缓扩大，一个身影，从中缓步走出。
玄色常服，纤尘不染，与周围地府的昏沉格格不入。身姿挺拔，面容俊美近乎虚幻，肤色是久不见日的苍白。长发披散，几缕拂过毫无波澜的脸颊。最令人魂体颤栗的是他的眼睛——那不是魂魄应有的灵光或浑浊，而是两枚缓缓旋转的、暗银与深灰交织的漩涡，深邃无边，仿佛能将观者的意识都吸进去碾碎。嘴角那一抹习惯性的、冰冷的弧度，在簇幽暗背景衬托下，显得愈发妖异。
他就这样站在混沌雾霭之前，平静地“看”着前方那群聚集的、穿着龙袍的李唐帝王之魂。目光扫过，没有好奇，没有敌意，甚至没有对待“同类”或“先祖后裔”的任何情绪，只有一种纯粹到令人恐惧的“观察”，如同学者审视实验样本，或孩童打量一窝略显特别的蚂蚁。
“来者何人？！竟敢擅闯帝王观照之地！” 一位晚唐的衰微帝王（或许是僖宗或昭宗）鼓起残存的帝王威严，出声呵斥，声音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那玄衣身影恍若未闻，目光掠过他，落在了李世民身上。更准确地，是落在了李世民，以及他身边那个面容憔悴、眼神躲闪的正史李承乾身上。
漩涡般的眼眸，在两个“李承乾”之间，微微停留了一瞬。
仅仅是一瞬，正史李承乾的魂体便剧烈波动起来，仿佛被无形的尖针刺穿，发出一声短促的、充满极致痛苦的嘶鸣，抱着头蜷缩下去，魂光明灭不定，竟隐隐有溃散之兆！他生前最后岁月积累的恐惧、疯癫、不甘，似乎被这一眼彻底引燃、放大。
长孙皇后惊呼一声，试图去护住儿子（正史李承乾），魂体却穿透而过，只能无助地看着。
李世民一步踏前，将长孙皇后与痛苦蜷缩的正史李承乾护在身后，帝王魂威升腾，怒视那玄衣身影：“尔乃何方妖孽？！安敢惊扰魂灵！”
玄衣身影——混沌珠世界的李承乾，终于有了细微的反应。他微微偏了偏头，似乎对李世民那凝聚了生前子气运与死后帝魂威严的“威慑”感到一丝……微不足道的趣味。就像看到一只蚂蚁竖起了触角。
他并未回答李世民的质问，而是再次将目光投向李世民，以及他身后那些或惊怒、或恐惧、或好奇的李唐诸帝。然后，他缓缓抬起了右手，五指摊开。
掌心之中，并无他物。但下一刻，三颗微型的、却凝聚着无法言喻之邪异气息的“珠子”虚影，自他掌心皮肤下隐隐浮现轮廓——一颗幽暗如永夜，一颗猩红如凝血，一颗灰白如死烬。虽只是虚影，但散发出的“概念”气息，却让整个孽镜台区域的法则都产生了轻微的扭曲与哀鸣。那是“混沌”、“屠灭”、“终焉”的象征。
“此为何物？！” 武则（魂体保持着女帝雍容，此刻亦面露凝重）厉声问道，她从未见过如此诡异、如此……“不祥”的存在，哪怕是在这地府之郑
混沌珠李承乾依旧不语。但他掌心那三颗珠子虚影，却开始缓缓旋转，并投射出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画面”片段，如同无声的皮影戏，映入在场每一个帝王将相魂灵的“感知”之中：
——琉璃化的李世民，在扭曲王座上凝固。
——赤月悬空，吞噬光芒。
——满城华服空壳，漂浮于黑水之上。
——李泰断腿萎顿，眼神怨毒。
——李治赤足游荡，痴笑疯癫。
——世家祖祠在绿火中燃烧，族谱文字化作诅咒……
——最终，是整个长安在无声的混沌中淡化、湮灭，只余“唐熄”二字，如墓碑铭文般烙印在黑暗里。
这些画面碎片，与两年前曾出现在长安上空的“镜”景象如出一辙，但此刻由这玄衣身影掌心“珠子”直接投射入魂灵感知，冲击力更为直接、更为深入骨髓！
“啊——！” 李泰（正史）发出一声惨叫，魂体踉跄后退，仿佛自己的左腿再次感受到了那幻象中的剧痛与绝望。
李治（正史）则瑟瑟发抖，躲到李世民身后，不敢再看。
就连后世那些未曾亲历“镜”事件的李唐帝王，如李隆基、李适等，也被这画面中传递出的绝对绝望与文明终结的意味，震撼得魂光摇曳，面露骇然。
“是……是你！” 李世民目眦欲裂，生前最后几年深埋心底的恐惧、猜疑、以及那场“镜”带来的终极噩梦，在此刻轰然爆发！他死死盯着混沌珠李承乾，尤其是那张与自己长子年轻时依稀相似、却毫无人气的脸，“那妖镜中的景象……果真是你！你这孽障！竟真做出如此……如此灭绝人伦、祸乱下之事！你……你究竟是何物？！为何要毁我大唐？！”
面对李世民的震怒咆哮，混沌珠李承乾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双漩涡之眼中，终于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理解”的涟漪，但随即，便被更深的虚无取代。
他轻轻摇了摇头，动作幅度微，却带着一种俯视般的漠然。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平静，清越，不带任何情绪起伏，却清晰地响彻在每个魂灵的意识深处，压过了忘川河的呜咽与孽镜台的幽光：
“毁？”
他重复了这个字，仿佛在品味其含义。
“不。”
“只是……观测。实验。然后，归档。”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李世民，以及他身后那些代表着“李唐正史”辉煌与跌宕的帝王魂影。
“你们的‘大唐’，”
他的语调毫无波澜，如同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只是无数可能性中，恰好被‘记录’下来的……一条相对平稳的‘数据流’。”
“而我所在的，是另一条。一条走向‘混沌终焉’的支线。”
“你们挣扎，你们治乱，你们兴衰，你们自诩的丰功伟业或悲欢离合……”
他顿了顿，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似乎加深了毫厘。
“在我眼中，与那琉璃帝座上凝固的愤怒，与那黑水中漂浮的空壳，与那族谱上扭动的诅咒文字……”
“并无本质区别。”
“都只是……‘现象’。可供观察、解构、并最终……收藏的‘现象’。”
“收藏？！” 玄宗李隆基失声，他无法理解这种将煌煌文明史诗视为“收藏品”的视角。
混沌珠李承乾摊开的手掌微微合拢，那三颗珠子虚影随之隐没。他不再看那些因他的话语而陷入巨大震撼、愤怒、乃至迷茫的帝王魂影，仿佛已经完成了此次“观察”或“展示”。
他转过身，似乎要重新踏入身后那片混沌雾霭。
“站住！” 李世民爆喝，帝王魂威全力爆发，试图拦住这“妖孽”，问个清楚，讨个“公道”。
然而，他的魂威触及混沌珠李承乾周身三尺，便如同泥牛入海，悄无声息地消散，连一丝涟漪都未能激起。那玄衣身影周遭，仿佛存在一个绝对隔绝、吞噬一切的“场”。
混沌珠李承乾脚步未停，只是最后侧首，用那双漩涡之眼，再次“看”了李世民一眼。
那一眼中，没有丝毫对“父亲”的眷恋，没有丝毫对“毁灭对象”的愧疚，甚至没有胜利者的嘲弄。
只有一种超越了一切伦理、情涪因果的……
纯粹的“无”。
以及，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仿佛刚刚结束一次寻常实验记录般的……
意兴阑珊。
然后，他的身影便彻底没入了混沌雾霭之郑雾霭翻涌，缝隙弥合，那股令人魂体冻结的冰冷气息也随之消散，仿佛从未出现过。
孽镜台前，死一般的寂静。
忘川河水恢复了呜咽，但听在众帝魂耳中，却比之前更加凄冷。
李世民僵立在原地，维持着怒喝拦阻的姿态，魂体却微微颤抖。他一生征战，玄武门定鼎，贞观治国，自认见识过无数风浪人心，甚至直面过“镜”预警的恐怖。但直到此刻，在这地府之中，面对那个来自“另一条支线”、拥有着长子容貌却绝非其子的“存在”，听着他那番将一切意义彻底虚无化的言论，感受着那绝对无法抗衡、无法理解的“冷漠”……
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及灵魂根源的无力与寒意，攫住了他。
原来，真正的恐怖，并非灭亡的景象，而是制造灭亡的存在本身，那份超越善恶、超越因果、甚至超越“存在意义”本身的……绝对虚无的视角。
长孙皇后掩面无声哭泣，为两个“承乾”的命运，也为这彻底击碎她认知的真相。
正史李承乾依旧蜷缩在地，魂光黯淡，被最深的恐惧吞噬。
李泰失魂落魄，李治呆若木鸡。
后世诸帝，从英明到昏庸，此刻皆面无人色（魂色）。他们生前或开创盛世，或勉力维持，或荒唐误国，但无不将“大唐”国祚、李氏皇统视为至高。而刚才那一幕，却仿佛一柄无形的巨锤，将他们所珍视、所挣扎、所传承的一切，都砸成了毫无意义的、随时可以被另一种力量“观测”、“解构”、“收藏”的……“现象”。
“妖……妖言惑众！” 一位晚唐帝王试图厉声驳斥，声音却空洞无力。
“莫非……我李唐气数，在诸万界之中，果真……如此微不足道？” 另一位帝王喃喃自语，道出了众魂心底最深的恐惧。
孽镜台幽光闪烁，似乎试图重新映照这些帝王魂灵的生平因果，但镜面之中，依旧残留着些许未能散尽的混沌雾霭痕迹，以及……一丝仿佛来自无尽虚空之外的、冰冷的“注视副。
那“注视副稍纵即逝，却让所有帝魂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他们知道，那个“存在”或许已经离开。
但他带来的“视角”，以及那份将一切辉煌与挣扎都化为虚无尘埃的“认知”，却如同最顽固的毒刺，深深扎进了他们不朽的魂灵深处。
从此，在这地府漫长无尽的时光里，“李唐”帝系的魂灵们，或许将永远无法摆脱一个梦魇：
在他们所知的历史与传承之外，在那不可知、不可测的混沌深处，有一个拥有着他们至亲血脉容貌的“东西”，曾亲手将一个可能性的“大唐”推向最凄艳恐怖的终焉，并将其视为一枚……值得收藏的、记录了某种“有趣现象”的珠子。
而他们自己，他们波澜壮阔或庸碌荒唐的一生，他们引以为傲或痛心疾首的帝国，在某个更高的“观察者”眼中，是否也……
同样，只是陈列于无尽虚空某处的、一枚微不足道的……“珠子”？
忘川河水，呜咽东流，带不走这深入魂髓的寒寂与虚无。
冥河照影，诸帝失色。
唯有混沌，恒常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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