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颈伏着龟裂的纹路,
一束暗哑的光,沉甸甸,
压弯了棕黄的脊骨。
那根丝弦,绷得太久,
终于在某粒微尘的絮语后,
——无声地松脱。
它悬垂,像一道干涸的河,
曾经奔涌的震颤,
凝成指尖下冰冷的沟壑。
琴箱空荡,回声喑哑,
积满遗忘的灰烬。
崩断的琴码,
在阴影里,
淬出金属的呜咽。
魇,是暗房里未显影的胶片,
黏稠,盘踞意识的底片。
它吐出丝丝缕缕的黑烟,
缠绕梦境,篡改白昼的边界。
每一次阖眼,便沉入
无光的深海,礁石嶙峋,
刮擦着试图上浮的念头。
是谁在混沌的泥淖里,
摸索那截失落的锐利?
是断弦!
它残存的锋芒,如针,如刺,
骤然划开!
黏腻的胶质被撕裂,
拖拽的沉重被截断。
一道清冽的裂帛声,
刺破耳廓里涨潮的静寂!
仿佛冰凌击穿冻湖,
仿佛闪电劈开积雨云——
魇的茧房,
在铮然的休止中,
片片剥落,碎成齑粉!
虚无的碎片簌簌而下,
坠入无声的深谷。
世界陡然失重,
显露出它清瘦的骨相。
断弦的残骸,
成为豁口,
成为光涌入的路径。
清明,
降临在崩裂后的真空。
太行深处的夜,浓稠如众神倾覆的墨池,将嶙峋怪石与虬结古木尽数吞没,只留下扭曲狰狞的剪影。一种奇异粘稠的雾气,无声无息地流淌于每道山隙谷壑,带着若有若无的腥甜,所过之处连寒蛩也噤声,唯有死寂沉沉压落。
陈满囤蜷缩在浅洞底部的冰冷石凹里,背脊紧贴砭骨的岩壁。洞口草草垒砌的石块与枯枝,勉强抵挡着洞外无边无际的黑暗与那诡异雾气的窥探。洞中央,一簇篝火艰涩地燃烧着,是他仅存的壁垒,昏黄跳跃的火光在他脸上刻下深重的疲惫与惊惶。怀里紧抱着一把祖传的断弦古琴“微羽”,只剩一根孤弦,绷紧如将断的游丝。篝火每一次噼啪爆响,都惊得他心胆欲裂,仿佛黑暗深处有巨物被火星惊动。寒意早已穿透单薄的麻衫,化作无数冰针,狠狠扎进骨髓。
“不能睡…”他喃喃,嘴唇干裂,声音嘶哑如砂纸摩擦粗石。奔逃与恐惧榨干了最后的气力,眼皮重若千钧,每一次不甘的抬起,都换来更深的坠落。每一次闭眼,同伴最后惊恐扭曲的面容便尖啸着扑来,老狼瘆饶呜咽在颅骨内回荡,更混杂着雾中那无处不在的、冰冷滑腻的絮语,如毒蛇钻入耳蜗,啃噬着摇摇欲坠的意志。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滑入混沌深渊之际,他最后一次奋力掀开沉重的眼帘。朦胧涣散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山洞深处那片被篝火余光勉强舔舐的边缘。洞壁角落的阴影格外浓稠,如同凝固的淤血。雾气在那里缓慢盘旋,形成一个无声吞噬的涡旋。
涡旋中心,一块石头在粘稠的阴影里显出了轮廓。
拳头大,嶙峋如被巨力撕扯下的残骸,边缘犬牙交错。其色沉暗如凝固的紫血,几乎与黑暗同化,却又在雾气的萦绕下,透出一种源自核心的、沉重而缓慢的搏动光晕。每一次搏动,都像一颗被活生生剜出胸膛、仍在垂死挣扎的心脏,暗紫色的光随着膨胀收缩,散发出一种令人作呕的、贪婪的生命力与纯粹的邪恶。那搏动的节奏,竟诡异地与他胸腔内狂跳的心脏共振,每一次紫光的膨胀,都似一只无形冰冷的大手攥紧他的心脏,带来窒息般的剧痛,意识随之沉沦更深。
一股冰冷粘稠的吸力,自那搏动的紫石核心弥漫开来。陈满囤瞳孔骤缩,他终于“看”清了——弥漫山谷、吞噬生息的浓稠雾气,哪里是什么水汽?那分明是被这邪石从山谷草木、鸟兽乃至…他失踪的同伴身上,强行抽离、汇聚而来的生命精魄!每一次暗紫光芒的搏动,都伴随着周遭雾气丝丝缕缕如归巢毒蛇般被吸摄入石,如同巨兽贪婪的吮吸。同时,一股更猛烈、更狡诈的蛊惑之力,如同带有腐蚀性的毒潮,狠狠冲刷向他濒临瓦解的意识堤防。
幻象轰然炸裂!真实与虚妄的界限彻底崩碎!
篝火的金黄骤然扭曲成惨绿的磷火,幽然跳动。粗糙的洞壁岩石表面,瞬间渗出粘稠猩红的“血泪”,蜿蜒汇聚,汩汩流淌成散发着浓烈铁锈腥气的血溪。背脊紧贴的冰冷岩石触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数冰冷滑腻、带着石屑触感的手指,密密麻麻地从石壁内部探出,死死抠抓着他的皮肉与脊骨,要将他拖入永恒的冰冷石腹!耳中轰响着同伴临死前撕心裂肺的惨嚎、老狼贪婪咀嚼骨肉的瘆人声响、更有雾气深处涌来的、来自九幽地狱的无尽怨恨诅咒,汇成灼热的毒针铁雨,疯狂刺入他的颅脑!
“柱子…阿旺…”陈满囤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嗬嗬声,身体筛糠般剧震,眼中最后一点属于“人”的微光终于熄灭。整个人如同被无形锁链捆缚的傀儡,僵硬地朝着那搏动不息的暗紫石头挪去,每一步都在粘腻的“血水”中踉跄蹒跚。那邪异的搏动彻底主宰了他的心跳,灵魂仿佛正被无形的丝线一丝丝抽离躯壳,投向那暗紫色的贪婪深渊。
沉沦,只在刹那。
就在他意识即将彻底湮灭、手指本能地、绝望地划过怀中紧抱的“微羽”琴身,刮擦到那最后一根紧绷孤弦的瞬间——
“噌!”
一声微弱得几乎被幻境狂潮吞没的弦鸣,兀自响起。
就在这如同叹息的琴音响起的刹那——
琴身一道细如发丝、曾被陈满囤视为寻常磕痕的陈旧裂纹深处,一点幽蓝色的光芒,如同深埋冻土万载的星火残烬,骤然逸散!
那光微弱、飘渺,近乎透明,散发着冰冷、纯净却又浸透万古孤寂的幽蓝。它如有生命般,悄然缠绕上陈满囤僵硬失控的手指,带来一丝微弱却直刺灵魂、足以冻结沸腾疯狂的冰凉!
紧接着,一个清冷如亘古不化玄冰、却又带着某种无法言喻的苍凉悠远回响的女声,毫无预兆地,直接凿穿他混乱沸腾的心湖:
“闭眼!”
声音斩金截铁,带着寒冰淬炼的锋锐,瞬间劈开重重叠叠的血腥幻象与诅咒低语!
“莫信眼前虚妄!”
“以心为目,拨动你掌中之‘羽’!”
这声音非耳所闻,乃神魂共振!它带来的并非暖意,而是极致的清醒与肃杀,如同万载玄冰轰然镇入他濒临溃散的识海深渊!
“谁?!”一丝溃散的意识被这声音狠狠拽回,陈满囤在心底嘶吼,惊骇与混乱翻腾。是新的幻毒?是邪石玩弄魂魄的把戏?还是……
不容他惊疑,那清冷之声再次在心湖炸响,带着洞穿一切的力量:“欲求神魂不灭,免为‘山心石’血食,便照做!闭紧汝眼!此獠正以汝之恐惧为丝,织就永世囚笼!”
山心石?这邪物之名如冰水浇头!陈满囤浑身剧震。极致的恐惧与那声音中蕴含的一丝古老威严交织,如同溺水者抓住唯一浮木,他用尽残存的所有意志,死死阖上双眼!
眼皮合拢,眼前血壁、血河、鬼火……并未消失!它们如同烙印在神魂上的毒斑,依旧疯狂扭曲变幻,伸出无形的钩爪要将他重新拖入深渊。冰冷的“石指”依旧抓挠后背,凄厉的诅咒哀嚎在颅腔内尖啸冲撞!
“心!以心为眼!目之所见,皆为尘埃泡影!”女声的指令急促清晰,带着奇异的古老韵律,“手莫抖!握琴!拨弦!以汝求生之念御之!‘羽’乃心神之器,岂是凡丝可比!”
陈满囤牙关咬碎,冷汗瞬间湿透麻衣。紧闭的眼帘内,幻象反而在黑暗中更加肆虐。他强迫自己摒弃一切杂念,将残存的意志如百川归海,尽数凝聚于怀中那冰冷坚硬、却唯一真实的“微羽”古琴!
掌心传来梧桐木的坚实与清凉,那道逸散着幽蓝微光的裂纹,此刻仿佛拥有了微弱的温度,冰泉般的气息顺着指尖沁入,奇异地稍稍缓解了灵魂被灼烧的剧痛。颤抖的手指,摸索向那根绷紧如命运之弦的孤弦。
“拨!”女声如惊雷再叱!
陈满囤调动起骨子里所有的求生本能,将积压的恐惧、绝望、不甘,对失踪同伴撕心裂肺的担忧,尽数化为一股决绝的力量,凝聚于指尖——
“铮——!”
一声远比之前清晰饱满、带着撕裂般沙哑质感的琴音,骤然迸发!
弦动刹那,缠绕指尖与琴身裂纹的那缕幽蓝光芒,如同被点燃的火油,猛地炽亮!
不再是微弱的逸散,而是凝聚成一道凝练如匕、半尺长的幽蓝光刃!光刃随着弦音震颤,以琴弦为轴,向前方扇形狂扫!蓝光过处,空气如被投入巨石的深潭,荡开一圈圈冰冷剔透、肉眼可见的能量涟漪!
噗!噗!噗!噗……
细微的破裂声密集响起,如同无数被阳光刺破的露珠!
萦绕陈满囤周身、疯狂扭曲的血色魔影、抠抓脊背的冰冷石指、脑中尖啸的诅咒哀嚎……在这幽蓝涟漪扫过的瞬间,如同被投入绝对零度的烈焰,纷纷扭曲、模糊、发出无声的湮灭嘶鸣,彻底消散!
山洞的真实景象,如被无形巨手瞬间拂去尘埃,清晰地映照在陈满囤的心神之镜知—冰冷岩石,摇曳的橘黄篝火,草木腐朽与泥土的气息。后背紧贴的,唯有粗糙的岩石。那令人窒息的灵魂抽离感,亦为之一滞!
“成了?”劫后余生的狂喜刚在心尖冒头。
“莫喜!其根未伤!”女声如冰水当头浇下,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凝神!再拨!反击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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