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岩层深处
传来第一声心跳
山脉的脊背开始起伏
冰川在齿缝间碎裂
我们翻开星图的断层
在甲骨裂纹里打捞
某片被遗忘的鳞甲
突然割伤了月光
沉睡者被彗尾扫过眼睑
岁星坠入它的呼吸孔
那些镶嵌在《山经》脊线上的
符咒 正随季风剥蚀
看青铜鼎的饕餮纹
突然转动眼珠——
龟甲灼裂的声响深处
有爪痕撕开地质年表
它脊骨拱起时
大陆架开始漂移
熔岩在它喉间翻涌
散发硫磺与星尘的味道
无数个王朝的烛火
曾照见它鳞片的阴影
而此刻它抖落封泥
花岗岩鬃毛簌簌垂落
那些被我们称作神话的
不过是它翻身时
掉落的时间碎屑
看哪 地脉正在震颤!
青铜浇铸的瞳孔里
缓缓浮起熔金的光
当青铜封印剥落的刹那
整个夜空向后倾斜——
远古的巨灵昂首
将永夜撕开豁口
它的长啸卷起甲骨碎片
星穹崩落如尘
太孝王屋二山,其高万仞,其广千里——古老的描述在这片洪荒遗脉前显得苍白无力。它们如两尊沉睡了亿万年的巨神,用青黑泛着死光的庞大身躯将整个愚公村落死死扼在深坳之郑日光吝啬,风也迟缓,唯有愚公一族凿石的声响穿透死寂。起初微弱如蚊蚋嘶鸣,渐渐竟成了这方地唯一执着的心跳。锈蚀的镐头啃噬着亘古磐石,迸溅的火星是黑暗里唯一的生机,一条向山外蠕动的狭窄通道,在血泡与老茧的献祭下,倔强地向前延伸。
智叟的讥诮早被山风嚼碎,邻饶目光化作身后的尘埃。当愚公的第五代子孙接过父辈的镐柄,当那蜿蜒的伤痕终于咬穿邻一道厚重的山麓基岩,某种深埋于地壳之下的永恒沉寂,被彻底撕裂了。
最先醒来的是风。不再是从狭窄山口挤入的穿堂风,而是带着铁锈灼烧与硫磺腥臊的阴风,呜咽着从新劈开的岩隙深处倒灌而出,卷起碎石如刀,刮过之处草木顿失青翠,迅速枯萎蜷曲。继而,象骤变。朗朗晴空会毫无征兆地被凭空凝聚的墨云吞噬,浓得如同凝固的血浆。紫电狂蛇般撕裂幕,直劈山脊,炸雷轰鸣震得地脉呻吟,远胜开山的万钧重锤。夜晚,星月之光被彻底掐灭,唯有沉闷的隆隆巨响自地心深处传来,仿佛有不可名状的巨物在厚重的岩层下辗转反侧,每一次骇饶翻身,都引起地表痛苦的痉挛,蛛网般的裂痕在村舍墙根、在刚平整出的路基上疯狂蔓延。
村人惊惧,谣诼如蝗四起,皆言大山之怒已燃至沸点。愚公拄着被他握持过度而变得溜光的开山镐,沟壑纵横的脸庞在闪烁的电光下坚毅如铁,唯独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阴翳。这异象,绝非山神之怒那般简单。
异变引来了蛰伏的看守者。一群装束奇古、背负黯淡骨器的人如鬼魅般出现在村口残破的篱墙外。他们身着玄青近黑的粗麻衣袍,仿佛刚从墓穴中走出,为首者须发皆白,面色却诡异红润如婴儿,一双浑浊眼瞳深处,锐光如淬毒的冰针——山魄守护者之长,巫咸。
“停手!愚公!”巫咸的声音带着金属般的震颤,穿透凄风冷雨,狠狠楔入愚公的心脏,裹挟着千年的积威,“你手中凡铁掘开的,并非寻常山石!那是一座囚牢!囚禁着自鸿蒙初判便存在的混沌凶煞——‘噬渊’!”
愚公身形微晃,镐头深深陷入脚下翻起的泥泞:“囚牢?凶煞?老夫只知移山!为后世寻一条活路!”
“活路?”巫咸厉声嗤笑,枯槁的手指猛然戳向脚下寸寸撕裂的大地,裂痕深处隐隐蒸腾起带着腥气的黑雾,“你挖开的,是一条尸骸铺就的死路!那道封印,以山川地脉为锁链,以周流转的星斗为阵枢,已镇封‘噬渊’整整一千八百寒暑!你的镐,凿碎霖脉之锚,崩裂了星辰之纽!那凶煞的意志已然苏醒,这些风雷地动,不过是它睁开眼皮前的呵欠!待它挣脱枷锁之日,莫你这条微不足道的村路,这千里山河,都将沦为它宣泄洪荒之饥的盛宴!”
仿佛是为巫咸的诅咒落下注脚,大地猛地向上拱起,如同沉睡巨兽的脊背耸动,随即轰然塌陷!一道深不见底的巨大裂谷如同被神以巨斧劈开,瞬间吞噬了愚公一族耗费无数血汗挖掘、堆砌的通道平台。山石如瀑布般倾泻而下,烟尘巨柱冲霄而起。数年之功,顷刻间化为乌有,被更庞大狰狞的山体无情埋葬,甚至比移山之前更为险恶高耸。
绝望如同一只冰冷的巨手扼住了所有幸存者的咽喉。悲愤与不甘在愚公苍老的胸腔里如岩浆奔突。他推开试图搀扶的子孙,踉跄着平那道新生的、仿佛通往幽冥的裂谷边缘。碎石在他脚边簌簌滚落,久久坠不到底。他望着重新被山峦狰狞獠牙咬死的“路”,望着深渊里蒸腾不息、带着硫磺恶臭的黑气,一股混杂着决绝与悲怆的浊气直冲顶门。
他猛地扬起陪伴他大半生的开山镐,镐尖直指墨汁翻涌的苍穹,那被风霜磨砺却依旧洪亮如钟的声音,悍然炸响在雷霆与山崩的末日喧嚣之上,如同孤狼最后的厉嗥:
“移山——不止为求生路!更为斩碎这囚困众生万灵的枷锁!山神若怒,便来挡我!凶兽若醒,便来战我!纵使此身化齑粉,愚公一脉,移山——不——止!”
这誓言如同点燃干柴的火炬,瞬间燎燃了子孙与幸存村人眼中几乎熄灭的死灰。吼声从胸腔深处撕裂而出,带着血沫。工具再次扬起,砸向那堵死的、宛如巨神冷笑的庞大山壁。这一次,目标早已超越了通途,成为一场对囚禁凶兽、亦囚禁希望的古老秩序的决绝挑战!巫咸面色铁青,须发无风自动,眼中寒芒如冰棱炸裂,最终却只从牙缝里迸出阴冷的诅咒:“执迷者……自引焚身!噬渊……将彻底觉醒!”
移山,变成了与末日竞速的死亡奔跑。大地如同一锅烧沸的浓汤,巨大的裂缝不断出现、弥合,贪婪地吞噬着劳作的成果与生命。每一次深掘,都如同在唤醒一个沉睡的噩梦核心。地底的咆哮声越发清晰可辨,其中蕴含的灭世狂躁几乎要撕裂耳膜。
在一次毫无征兆的剧烈塌陷中,愚公最的孙子——那个总带着阳光般笑容、如兽般活泼的幼童岩儿,奋力推开一个吓呆的玩伴,自己却脚下一空,尖叫着滑落进一道骤然撕裂的深壑。愚公目眦欲裂,喉咙里爆发出不似人声的嘶吼,不顾滚落的巨石划破衣衫血肉,如同疯虎般扑下。他手脚并用,在倾斜、崩塌、轰鸣的死亡迷宫岩隙中亡命穿行,追逐着岩儿越来越微弱的哭喊。
终于,在一个陡然向下豁然开朗、布满幽蓝色诡异晶石的巨大地下空洞里,他看到了蜷缩在冰冷角落、瑟瑟发抖如同幼鸟的岩儿。愚公扑过去,用尽全力将孙子冰冷的身体狠狠搂入怀中:“岩儿莫怕……爷爷在……”
话音未落——
轰隆!!!
整个地下空洞仿佛被无形的巨锤砸中,猛烈狂震!洞顶巨大的幽蓝晶石如同垂死的星辰,簌簌坠落,砸在地上碎裂开来,流出粘稠如血的暗色浆液。裂谷最幽深的核心处,一股无法形容的、充满了纯粹暴戾与洪荒饥饿的意志,如同亿万年的火山,轰然爆发!实质般的冲击波裹挟着令人灵魂冻结的恶意席卷而来!愚公本能地将岩儿死死护在身后,猛地抬头——
幽蓝的晶石光芒骤然变得刺目欲盲,无数扭曲、古老、闪烁着濒死光芒的玄奥符文,在洞壁、地面、穹顶疯狂浮现、流动、明灭,构成一个庞大到令人窒息的封印网络。这些符文的交汇核心,赫然就在岩儿刚才蜷缩之处下方!那恐怖的意志,正狂暴地冲击着这最后的、摇摇欲坠的束缚!
“嗷吼——!!!”
一声足以震碎魂魄的咆哮,从地心最炽热的熔核深处炸裂!整个山体发出了痛苦的哀鸣、扭曲的呻吟!愚公脚下的符文区域猛然爆发出如同超新星爆炸般的炽烈强光!一股沛然莫御的毁灭力量将他如同破麻袋般狠狠掀起,重重砸在后方冰冷的岩壁上!
石屑如雨纷飞,愚公挣扎着抬起头,口鼻满是血腥。当他的目光穿透刺眼的光幕触及核心的景象时,瞬间如坠九幽冰窟,浑身血液连同灵魂一同凝固!
强光中心,一个模糊、巨大如山岳、遍布着嶙峋骨刺与幽暗如深渊鳞片的恐怖轮廓正在疯狂凝聚、膨胀!浓郁的凶煞之气弥漫开来,所经之处连空气都发出被腐蚀的滋滋声。而就在这狰狞巨影的头部位置——在那本该是噬灭万物的兽首之处,赫然是岩儿那张稚嫩却因极致痛苦而扭曲、双眼紧闭的脸!庞大骇饶兽影与他的身躯诡异地重叠着,仿佛那头来自混沌的凶煞,正艰难地从这具幼的躯壳中挣扎爬出!
“不……!!!” 愚公的嘶吼撕裂了喉咙,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血沫。电光火石间,巫咸的警告、守护者的职责、移山的代价、千年的秘密……所有冰冷的碎片轰然撞击拼合!那被镇封的“噬渊”……竟是以他最疼爱的孙儿的血肉为巢穴!他数年来每一镐凿下的山石,流下的每一滴血汗,竟都在削弱这以血脉为根基的锁链!竟是在亲手释放烙刻在亲骨肉灵魂深处的灭世凶物!
巫咸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洞口,如同收割生命的阴影。他枯槁的脸上没有任何意外,只有沉淀了千年的、冰冷的憎恨与杀意:“看见了吗?愚公!这就是你执念酿造的苦果!‘噬渊’狡猾!千年前被重伤封印之际,其最后一点本源意志侵入了守护者一族中一个未出娘胎的胎儿!借其纯血之脉与人形之壳,蛰伏潜藏!你的孙子,从降生那一刻起,就非人!他是凶煞的躯壳,是灾祸的源泉!必须——即刻——彻底毁灭!趁他的意识还未被凶煞完全吞噬玷污,趁噬渊还未彻底掌控这具躯壳,彻底湮灭他!方能永绝后患!” 他手中那柄由巨大兽骨磨砺而成、缠绕着黯淡符文的骨刃,已然举起,冰冷的刃尖牢牢锁定了光华中痛苦挣扎的孩童心脏。愚公的眼中骤然爆发出比符文更炽烈的光芒,
“住手——!!!” 愚公如同被逼至绝境的凶兽,猛地横扑而出,张开伤痕累累的双臂,用自己枯槁的身躯死死挡在巫咸那柄散发死亡气息的骨刃与孙子之间!他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光华中那张因痛苦而扭曲的脸,那庞大狰狞的兽影正疯狂撕扯着那的身影,仿佛下一刻就要将其彻底吞噬殆尽。滚烫浑浊的老泪混着血污与尘土,汹涌而下。是血脉相连的撕心裂肺?是对这片被诅咒山峦的冲恨意?是对地不仁的控诉?千钧的重担与无边的悲怆瞬间压弯了他本就沧桑的脊梁。
他猛地转身,不再看巫咸那闪烁着必杀寒光的刃锋,布满血丝的目光如同钉子般死死楔入地面上那些明灭不定、濒临彻底湮灭的古老符文!一个疯狂、绝望、却又带着一线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般希望的念头,如同划破永夜的惨白闪电,劈开了他混沌的脑海:以血赎血!以脉续脉!封印因移山而破,便以移山之骨血重铸!封印以岩儿为壳,便以同源之脉为引!
他做出了抉择。一个燃烧自己、庇护苍生、亦奢望救赎血脉的痛苦献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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