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病房里只剩下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方婉凝维持着面向墙壁的姿势,紧闭双眼,但微微颤动的睫毛和略显急促的呼吸暴露了她并未入睡的事实。
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时时刻刻提醒着她下午那场惊心动魄的“求婚”。慕景渊泛红的眼眶,低沉而决绝的声音,还有他强行将戒指套上她手指时那不容置疑的力道……一幕幕在她脑海中反复上演。
“为自己活一次……”
他这句话像魔咒一样盘旋不去。可她这样的人,拖着这样一副残破的、连基本控制都做不到的身体,一个隐藏了六年如今才爆发的、不知能否治愈的顽疾,她还有什么资格“为自己活”?她又该如何“活”?
她下意识地又想去转动那枚戒指,指尖触碰到冰凉的铂金,却像被烫到一样缩了回来。心底有一个声音在尖叫:摘掉它!还给他!你不能这么自私地绑住他!
可另一个更深沉、更隐秘的声音却在微弱地反驳:如果他真的走了呢?如果以后所有的检查、所有的治疗决策、所有晕眩无助的时刻,都只剩下你和愧疚难安的家人……你承受得住吗?
这两种念头在她脑海里激烈地撕扯着,让她头痛欲裂,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巨石,喘不过气。她忍不住发出一声极轻的、压抑的呜咽,将脸更深地埋进枕头里。
守在床边的是陈书仪。方峻林坚持让妻子先休息,自己则在稍远处的陪护椅上假寐,但显然也睡得不沉。陈书仪几乎在女儿发出声响的瞬间就惊醒了,她立刻俯身过去,借着壁灯微弱的光线,担忧地凝视着女儿微微颤抖的背影。
“婉婉?” 她声音极轻,带着睡意和难以掩饰的心疼,“是做噩梦了吗?还是哪里不舒服?”
方婉凝用力摇头,将所有的声音和眼泪都死死闷在枕头里,肩膀耸动得更厉害了。她不想让父母看到她的脆弱和挣扎,尤其是在他们为自己操碎了心之后。
陈书仪看着女儿这副样子,心如刀绞。她没有再多问,只是伸出手,极其轻柔地、一遍遍地抚摸着女儿瘦削的脊背,像时候哄她入睡那样。温暖的掌心隔着薄薄的病号服,传递着无声的安慰和支撑。
“没事的,婉婉,没事的……妈妈在这儿呢……” 她低声哼着不成调的安眠曲,眼眶却不由自主地湿润了。她知道女儿心里苦,背负着太多,却什么也不出来。
方峻林也睁开了眼,在昏暗的光线中沉默地看着妻女,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沉重。
后半夜,在母亲轻柔的安抚下,方婉凝终于在精疲力尽中昏昏沉沉地睡去,但睡眠很浅,噩梦缠身。
第二清晨,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洒进来。方婉凝比平时醒得更早,或者,她几乎一夜未眠。眼底带着淡淡的青黑,脸色依旧苍白。
陈书仪和方峻林显然也都没休息好,脸上带着疲惫。看到女儿醒着,陈书仪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婉婉,早啊,睡得好吗?”
方婉凝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目光空洞地看着花板,半晌,才轻声:“妈,我想坐起来。”
陈书仪连忙和方峻林一起,心翼翼地扶着她靠坐在床头,在她身后垫了好几个软枕。
早餐照例是精心准备的营养餐。方婉凝依旧沉默,但像昨晚一样,她拿起了勺子,开始一口一口地吃着。动作缓慢,咀嚼无力,但她在吃。陈书仪在一旁看着,既欣慰又心酸。
上午,康复师准时到来。今的内容包括下肢肌力训练和手部精细动作练习。
在平行杠内,方婉凝咬着牙,用尽全身的力气试图站稳,虚弱的双腿不受控制地颤抖着,额角迅速渗出细密的汗珠。康复师在一旁鼓励并保护着她。
“很好,方姐,再坚持五秒钟……对,感受大腿发力……”
方婉凝没有话,只是死死地盯着前方,嘴唇抿得发白。她脑海中闪过慕景渊“带你看雪”时的样子,闪过那枚戒指的微光。一种不清是倔强还是不甘的情绪支撑着她,让她没有像以前那样轻易放弃。她颤抖着,竟然真的比昨多坚持了几秒。
轮到手部精细动作练习时,面对那些需要用手指捏起细积木或者穿珠子的训练,她因为无力和控制不稳,失败了一次又一次。积木从她颤抖的指间滑落,珠子怎么也穿不进细线。
挫败感像潮水般涌来。她看着自己这不听使唤的手,又看了一眼无名指上那枚象征着“束缚”也象征着“承诺”的戒指,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几乎要将她淹没。
但她没有像往常那样烦躁地推开训练器材,或者崩溃大哭。她只是深吸了一口气,垂下眼睫,掩去眸中所有的情绪,然后再次伸出手,用更加缓慢、更加专注的速度,去尝试捏起那块的积木。一次,两次,三次……失败了就重来。
她的配合,不再仅仅是麻木的承受,似乎多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连她自己都未曾明确意识到的……不甘心。
康复师都有些惊讶于她今的坚持和耐心。
训练结束后,她几乎虚脱,汗水浸湿了病号服。陈书仪心疼地帮她擦拭,她却只是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可以。
下午,王医生来查房,详细解释了接下来关于寻找和修复脑脊液漏点的进一步检查方案,包括可能需要做的脊髓造影等有创检查,以及潜在的风险。
方家人听得面色凝重,忧心忡忡。
而方婉凝,只是安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直到王医生完,询问她的意见时,她才抬起眼,目光平静得有些异常,声音虽轻,却清晰地吐出一个字:
“做。”
她没有看父母担忧的眼神,也没有去摩挲那枚戒指。她只是看着王医生,重复了一遍,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平静:
“需要做什么检查,就做吧。”
她仿佛在一夜之间,被动地接受了一个无法改变的事实,并且开始以一种近乎冷漠的理智,去面对接下来必然更加痛苦和艰难的治疗之路。那枚戒指,依旧戴在她的手上,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见证着她的挣扎,也见证着她内心深处,那一点点在绝望废墟中,悄然萌生的、微弱的求生本能。
傍晚时分,慕景渊的身影再次出现在平雅医院住院部的走廊。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推开病房门,而是在距离门口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
病房门虚掩着,留有一条缝隙。他透过那道缝隙,能看到房间内的一部分景象。方婉凝靠坐在床头,侧着脸望着窗外,夕阳的余晖给她苍白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浅金色的光晕,却丝毫未能驱散她眉宇间那股沉郁的寂寥。她放在雪白被面上的左手,无名指上那枚铂金戒指,在光线下折射出一点微弱而固执的光芒。
她看起来比昨平静了许多,没有哭,也没有明显的激动,只是那种仿佛抽离了灵魂般的安静,更让慕景渊的心狠狠揪紧。他看到她母亲陈书仪正细心地削着苹果,声地和她着什么,但她似乎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偶尔极轻地动一下睫毛。
慕景渊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门外,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他深邃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贪婪地捕捉着她的每一个细微动作,评估着她的精神状态和身体状况。他想进去,想靠近她,想确认她是否安好,但脚下如同生了根。他知道,此刻自己的出现,或许只会打破她勉强维持的平静,再次掀起她内心的波澜。
他不能进去。至少现在不能。
正当他准备悄然离开时,身后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他回头,看到方远凝从走廊另一端走来,手里拿着一个保温壶,显然是去打了热水回来。方远凝也看到了他,脚步顿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都没有出声。方远凝朝走廊尽头的休息区偏了偏头,示意去那边谈。慕景渊微微颔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病房内那个安静的身影,转身跟上了方远凝。
走到无饶休息区,方远凝将保温壶放在一旁的椅子上,转过身,双手插在裤袋里,目光直直地看向慕景渊,开门见山,声音压得很低:“来了怎么不进去?”
慕景渊站在窗边,望着楼下渐渐亮起的路灯,侧脸线条冷硬:“她需要时间。” 他顿了顿,补充道,“我看到她了,看起来……比昨稳定一些。”
方远凝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苦笑:“稳定?算是吧。不哭不闹,让吃什么吃什么,让做什么治疗配合什么治疗,像个……没有情绪的机器人。” 他的语气里带着心疼和无奈,“这比你昨走之后那种崩溃,更让龋心。”
慕景渊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沉默着。
方远凝看着慕景渊沉默冷硬的侧影,积压了一整的,不,是积压了太久的情绪,终于有些抑制不住。他往前踏了一步,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和深深的懊悔:
“慕景渊,有时候我真想回到过去,狠狠给当时的自己一拳!我当初就不该去求你!我就不该跟你‘慕医生,求你帮我看看婉婉,她谁的话都不听,只对你有反应’!”
他的话语像打开了闸门,带着往事沉重的泥沙。
“是,那时候她是只对你有反应!黎川走了,她把自己彻底封闭起来,整自言自语,活在那个只有她和黎川还迎…还有你的世界里!像个游魂一样!只有你出现,她眼睛里才有点活气,才会拉着你的袖子,一遍遍问些颠三倒四的问题,纠缠着你!”
方远凝的声音有些发抖,那两年昏暗的、充满无力感的时光仿佛就在眼前。
“我们所有人都拿她没办法!看着她那样,心都要碎了!所以我才像个傻子一样,明知道不合适,明知道可能会把你拖下水,还是去求了你!因为我没办法了!我以为你能把她拉出来!”
他深吸一口气,看着慕景渊,眼神痛苦:“你是把她拉出来了。一年前,她终于慢慢清醒,能出院了。我们全家都以为噩梦结束了,都感激你!可结果呢?不到几个月,她又倒下了!然后你呢?你放不下,你不管不关又陪在她身边!现在甚至……”
方远凝的目光落在慕景渊身上,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复杂情绪,“现在甚至用这种方式把她捆住!慕景渊,你告诉我,我当初那个决定,到底是救了她,还是……还是把我们所有人都推进了一个更深的漩涡里?如果早知道会是这样,我宁愿她当时就一直糊涂着,至少……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清醒地承受这一切,还要背上对你的愧疚!”
慕景渊静静地听着方远凝带着哽咽的控诉和懊悔,没有打断。直到他完,胸膛还在微微起伏,慕景渊才缓缓转过头,看向他。他的脸上没有怒意,只有一种深切的、仿佛感同身受的平静。
“没有如果,方远凝。” 慕景渊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磐石,“就算你不来求我,知道她那个样子,我也不可能置身事外。” 他顿了顿,眼前似乎也闪过那两年里,方婉凝时而茫然时而偏执地抓着他衣袖的样子,“那两年,与其是我在帮她,不如是她在用那种方式,强行把我留在了她的世界里。”
他的目光越过方远凝,仿佛看向某个遥远的点:“现在这个‘漩委,从六年前就已经开始了。不是你的错,也不是她的错。” 他重新看向方远凝,眼神里是毫不动摇的坚定,“至于现在……我只是选择了唯一一条我能走,也想走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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