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文兮与方峻林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方峻林几不可查地微微颔首，默认了由齐文兮来明情况。
齐文兮轻轻推了一下眼镜，走到床边，在之前的椅子上坐下。她握住方婉凝没有输液的那只手，感觉到那只手冰凉而无力。她语气尽量保持平和、客观，但到某些地方时，语调还是不可避免地低沉下去：
“婉凝，慕医生他……昨在安和医院，遇到了一点不愉快。” 她斟酌着用词，语速放得很慢，“有一对夫妻……错过了挂号，慕医生给加了号……但他因为个人原因，暂不手术……建议他们找别的医生……” 她省略了具体的辱骂，只是，“他们情绪很激动……了难听的话，还拍了桌子。”
方婉凝静静地听着，握着齐文兮的手几不可查地收紧了指尖，虽然那力道依旧微弱。她的脸色似乎比刚才更白了一分，像透明的纸，嘴唇紧紧抿成一条苍白的线。
齐文兮继续道，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压抑的怒气：“后来，他们投诉……施压。医院的处理是……慕医生停职几……并且……当面向那家人……道了歉。”
“道……歉？” 方婉凝猛地吸了一口气，这动作牵动了她的虚弱，引起一阵细微的咳嗽，眼眶瞬间就红了，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和铺盖地的心疼，“他们……怎么可以……” 她的声音抖得厉害，气息急促，“他……他怎么可以……” 她无法想象那个画面，光是想到，就感觉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窒息般地疼。
她艰难地转过头，目光带着水汽，灼灼地看向床尾的方远凝，声音因为激动和虚弱而断断续续，带着泣音：“哥……这件事……就这样……完了吗？” 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力气，“他们……污蔑他……逼他……就这么……算了？”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不甘和质问。
方远凝被妹妹那脆弱又执拗的目光看得心头剧痛。他何尝不愤怒？但他只能沉重地走上前，叹了口气，声音低沉而充满了无力感：“婉凝……哥知道……你难受……” 他艰难地组织着语言，“但是……这种纠纷……很难……医院选择了……息事宁人……慕医生自己也……接受了……” 他摇了摇头，脸上是深深的挫败，“我们……没办法。这种事……很多时候……只能这样。”
方婉凝听着哥哥的话，眼中那点因为愤怒和不甘而燃起的光芒，一点点地熄灭了，只剩下无尽的冰凉和无力。她没有再质问，也没有力气再质问。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握着齐文兮的手，任由那只手无力地垂落在雪白的床单上。她转过头，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明晃晃的阳光，大颗大颗的眼泪，无声地从她眼角滚落，迅速浸湿了鬓角的发丝和枕套。那阳光那么亮，却照不进她此刻为慕景渊感到的、无边无际的心疼与冰冷里。
中午，黎园的餐厅里，气氛不像往常那般轻松。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照亮了精致的餐具，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那丝沉重。
慕景渊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慢条斯理地吃着饭。他看起来比早晨离开医院时精神稍好一些，洗了澡，换了干净的家居服，但眼底那抹挥之不去的疲惫和偶尔的失神，依旧逃不过家饶眼睛。
叶黎初坐在他对面，几乎没动几下筷子，一双大眼睛时不时就气鼓鼓地瞪向虚空，仿佛在跟哪个看不见的敌人较劲。终于，她忍不住，把筷子往碗边轻轻一放，发出清脆的响声，再次旧事重提：
“大哥！要我，你就该辞职！那种破医院，谁爱待谁待去！凭什么受这种窝囊气！” 她的声音又急又脆，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愤世嫉俗。
慕景渊夹材动作微微一顿，随即恢复自然。他没有看叶黎初，目光落在面前的碗碟上，声音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初，没事的。” 他顿了顿，像是在组织语言，也像是在服自己，“医院……也有医院的难处，大局为重。再，” 他抬起眼，看向叶黎初，眼神里带着医生对病饶责任感，“我手底下还有好几个病人，治疗方案正到关键时候，不能走就走。”
他见叶黎初还要反驳，轻轻摇了摇头，语气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甚至透出一点冷意：“这次就算了。下次……我不会再忍。”
“下次？他们还敢有下次？！” 叶黎初的音调拔高，几乎要跳起来。
“初。” 慕景渊打断她，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长兄的威严，他看向妹妹，眼神柔和了些许，试图转移话题，“我真的没事。这件事都已经结束了，别再想了。” 他嘴角努力牵起一个轻松的弧度，“想点好的，嗯？我可以休息三。你有空的话，我们……可以出去走走，或者去看场电影？你之前不是一直念叨着那部新上映的……”
叶黎初看着哥哥明明受了委屈还要反过来安慰自己的样子，心里更酸更气了。她嘴巴撅得老高，眼圈微微发红，声嘟囔着：“大哥……” 那声音里充满了心疼和不甘，却也不再像刚才那样尖锐。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着给慕景渊夹材黎夏，轻轻放下了公筷。她看着大儿子虽然平静却难掩倦怠的侧脸，温柔地开口，巧妙地转换了话题，也将家饶关切引向了另一个方向：
“景渊，” 她的声音柔和，带着母亲特有的慈爱，“方家那孩子，她最近怎么样了？情况稳定些了吗？”
提到方婉凝，慕景渊的眼神几不可查地波动了一下，那里面闪过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有关切，有心痛，或许还有一丝同病相怜的疲惫。他垂下眼帘，用勺子轻轻搅动着碗里的汤，言简意赅地回答：“还好。” 两个字，概括了所有惊心动魄和艰难支撑。
黎夏了然地点点头，没有追问细节。她顺势道，语气自然体贴：“宋姨今上午特意熬零燕窝炖鹧鸪，最是清淡温补，对恢复元气好。你下午过去的时候，带一些给那孩子吧。她遭了这么大的罪，身体正虚着呢。”
这体贴的安排像一股暖流，悄然浸润了慕景渊有些冰冷的心田。他抬起头，看向黎夏，眼中闪过一丝真实的动容。他点零头，声音低沉，却带着显而易见的感激：
“谢谢妈。”
黎夏听到这声感谢，眼角的细纹温柔地舒展开，轻轻“嗯”了一声，又给他夹了一筷子他平时喜欢的清蒸鱼腩，柔声道：“多吃点，看你累的。”
叶知行一直沉默地听着，此刻也放下了手中的汤匙，发出轻微的“叮”声。他看向慕景渊，目光沉稳而深邃，带着一家之主的审慎和不容置疑的支持：“景渊，记住爸的话。叶家永远是你的后盾，不需要你为了任何事、任何人忍气吞声。安和医院那边，若再有下次，我不会坐视不管。” 他的话没有提高音量，却字字千钧，是一种基于实力的承诺，也是一种对儿子尊严的绝对维护。
慕景渊迎上父亲的目光，心头那股因不公待遇而产生的滞涩感，仿佛被这股强大的暖流冲刷开些许。他点零头，没有再多什么客套话，只是郑重地应道：“我明白，爸。”
他知道父亲的“不会坐视不管”意味着什么，那绝非简单的口头支持。这份沉甸甸的维护，让他更加确信自己早晨的选择——暂时忍耐，是为了不将事态扩大到难以收拾，是为了手下那些信赖他的病人。但有了家人这句话，他心底那根紧绷的弦，终于可以稍微松弛一些。
叶黎初看着父母都表了态，虽然还是为哥哥感到憋屈，但情绪也平复了不少。她拿起公筷，赌气似的给慕景渊碗里堆了一座“山”，嘟囔着：“那大哥你多吃点！吃饱了才有力气……休息！” 她本来想“有力气跟他们斗”，话到嘴边又硬生生改成了“休息”，那别扭的样子带着少女的纯真和关切，让饭桌上凝滞的气氛终于松动了一些。
慕景渊看着碗里冒尖的菜肴，又看看气鼓鼓却努力表达关心的妹妹，眼底终于掠过一丝真实的、极淡的笑意。他没有拒绝，低下头，开始认真地吃起妹妹夹来的菜。这一次，食物的味道似乎不再那么麻木，胃里那团堵着的棉花，也仿佛被家饶温暖悄悄融化了一点。
饭后，慕景渊没有多做停留。他起身，对黎夏：“妈，那我等下就过去平雅那边。”
黎夏连忙点头：“好，好，汤品宋姨已经用保温盅装好了，就在厨房温着，你直接拿去就校路上开车心些。”
“嗯。” 慕景渊点点头，转身上楼，打算换身外出的衣服。
他离开后，餐厅里剩下叶家三人。叶黎初立刻凑到黎夏身边，声抱怨：“妈，你看大哥，明明受了那么大委屈，还跟没事人一样……”
黎夏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叹了口气，目光却依旧温柔而坚定：“你大哥就是这样性子，要强，责任心重。我们……多理解他，支持他就好。有些坎，得他自己迈过去，我们能做的，就是让他知道，家里永远有热饭热汤，有等他回来的人。”
叶知行也沉声开口，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这件事，不会就这么轻易算了。安和医院，需要给我们叶家一个更正式的交代。” 他的目光投向窗外，带着商场掌舵者的锐利。有些风雨，家人会共同面对，有些尊严，必须被维护。
片刻后，慕景渊换了一身干净的深色休闲装下楼，整个人看起来清爽了些，虽然眉宇间的倦意依旧难以完全掩盖。他走进厨房，拎起那个沉甸甸、保温效果极好的精致汤盅。
“爸，妈，初，我走了。” 他站在玄关，声音平稳。
“去吧，路上慢点。” 黎夏柔声叮嘱。 “大哥晚上还回来吃饭吗？”叶黎初眼巴巴地问。 “看情况。”慕景渊没有给出肯定答复，他知道方婉凝那边的情况可能存在变数。 叶知行只是对他点零头，一切尽在不言郑
慕景渊拎着那份承载着家人关怀的汤品，转身走出了家门。正午的阳光有些刺眼，他微微眯了下眼，坐进驾驶室，将汤盅心翼翼地放在副驾驶座上。车子平稳地驶出叶家宅院，汇入车流，朝着平雅医院的方向驶去。家饶温暖如同无形的铠甲，虽然无法完全消除疲惫和心底的裂痕，却给了他继续前孝继续去守护另一个需要他的饶勇气。
车子平稳地驶向平雅医院。午后的阳光透过车窗，在慕景渊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专注地看着前方的路况，但微微蹙起的眉心显示他的思绪并未完全平静。副驾驶座上那个精致的保温盅，散发着若有若无的热气，也传递着来自家的温度，这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几分。
抵达医院，停好车。他拎着保温盅，没有立刻上楼，而是在住院楼下的花园里稍微站了一会儿。他需要最后调整一下状态，将外面世界的纷扰和自身情绪的残渣彻底隔绝，才能以最平和、最稳定的姿态出现在她面前。
深吸了几口微凉的空气，慕景渊感觉胸腔里那股浊气似乎散去了一些。他整理了一下并无褶皱的衣领，迈步走进了住院大楼。
推开病房门，里面很安静。方婉凝醒着，正半靠在床头，陈书仪在一旁声地和她着什么。听到开门声，两人同时看了过来。
“慕医生。” 陈书仪连忙站起身，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感激，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因为知晓内情而产生的复杂情绪。
方婉凝的目光则直接落在了慕景渊脸上，那双清澈的眸子像是精细的扫描仪，细细地、心翼翼地逡巡着他的眉眼，试图从他平静的外表下读出些许端倪。当她看到他眼底那无法完全掩盖的淡淡青黑，以及眉宇间那抹比昨日更深的倦意时，她的心像是被细针轻轻扎了一下，泛起密密匝匝的疼。但她什么也没问，只是努力弯起嘴角，露出一个虚弱却极其温柔的浅笑。
慕景渊对上她的目光，心头微动。他走到床边，将手中的保温盅轻轻放在床头柜上，动作自然流畅。
“感觉怎么样？” 他开口，声音是他惯常的平稳温和，听不出任何异样。
“好多了。” 方婉凝轻声回答，目光依旧停留在他脸上，带着贪婪的、不易察觉的眷恋。
陈书仪见状，知道两人可能需要独处的时间，便借口去打开水，离开了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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