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方婉凝的情况并未出现奇迹般的好转,依旧是那条布满荆棘、进展缓慢的崎岖之路。她沉默的时候居多,进食时依然会控制不住地干呕,身体的虚弱感如影随形。然而,就像在干涸的河床上发现了一缕几乎看不见的湿润水汽,细微的变化确实在发生——当齐文兮耐心引导她进行放松训练,她虽然依旧眉头紧锁,身体僵硬,但那种彻底放弃、完全隔绝外界引导的持续时间,似乎缩短了微不可查的几秒;呕吐过后,她不再立刻被绝望的浪潮淹没,而是会闭着眼睛,胸口剧烈起伏地喘息片刻,仿佛在用尽全身力气与那灭顶的生理不适和随之而来的心理溃败对抗;陈书仪心翼翼喂她喝水时,她能尝试着多吞咽一次,哪怕只是多一次,都让陈书仪红了眼眶。
这些进步,细得如同尘埃里的微光,需要极其耐心和专注才能察觉,但它们真实地存在着,顽强地证明着生命在绝境中依旧保有的、一丝不屈的韧性。
傍晚时分,慕景渊的身影准时出现在病房门口,如同精准报时的钟摆。他先是对着守在一旁、面带忧色的方家人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陈书仪连忙站起身,脸上挤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慕医生,你来了。” 方峻林也沉重地点零头,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感激,有愧疚,也有深深的无奈。方远凝则低声了句:“麻烦你了,慕医生。”
慕景渊的目光平静地掠过他们,最终落在病床上。方婉凝正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又似乎只是不愿睁开。她的脸色在夕阳的余晖下显得愈发苍白透明,像易碎的琉璃。他走到床尾,拿起那份生命体征记录表,目光快速而专注地扫过上面的数字,指节分明的手指在纸面上轻轻划过。
方家人看着他沉稳的动作,心里那份沉甸甸的石头似乎稍微松动了一点点。他们知道女儿的情况依旧糟糕,但至少,慕景渊的存在像一根定海神针,让这艘在风暴中飘摇的船不至于彻底倾覆。他们对慕景渊的感激和愧疚几乎要满溢出来,这份情,沉重得让他们不知该如何偿还。
“慕医生,你看……要不我们先出去待会儿,让婉婉安静一下?” 陈书仪试探着开口,声音里带着心翼翼的征询。她看了看丈夫和儿子,三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慕景渊放下记录表,目光再次落到方婉凝脸上,点零头:“好。”
方家人这才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病房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两人轻浅的呼吸声。夕阳的金色光芒透过窗户,将房间染上一层温暖的色调,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药水味和那份沉重的病气。
慕景渊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拿出随身携带的文献或打开手机处理邮件,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方婉凝。光线勾勒出她消瘦的脸颊和脆弱的下颌线,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一片寂静中,方婉凝闭着眼睛,忽然极轻地开了口,声音沙哑微弱,像是怕打破这片刻的宁静,又像是积蓄了许久才鼓起的勇气:
“……今……安和医院,忙吗?”
这突如其来的、主动的、近乎家常的询问,让慕景渊准备去拿床头柜上水杯的手顿在了半空郑他有些意外地看向她,发现她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正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了前几日的空洞、激烈或彻底的绝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疲惫的、带着一丝怯怯试探的清明。
他迅速收敛了那瞬间的讶异,恢复了惯常的平静无波,伸手将水杯拿过来,递到她手边,才用他那特有的、平稳的语调回答:“还好。处理了一些门诊和科室日常事务。”
方婉凝没有立刻去接水杯,只是继续看着他,仿佛在努力组织语言,苍白的嘴唇微微翕动。过了几秒,她又问,声音依旧很轻,带着明显的不确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心:“……手术呢?还……顺利吗?” 她知道他最近很少进手术室了。
慕景渊看着她,清晰地捕捉到了她问话背后那点心翼翼的、试图越过自身痛苦去关心他的意图。他沉默了一下,没有选择隐瞒或用“还好”搪塞,语气平淡而坦诚:“最近没有安排手术。”
方婉凝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迅速垂下了眼帘,视线落在自己放在被子外、布满青紫色瘀痕和细针眼的手背上,声音更低了,带着浓得化不开的自责和哽咽:“……是因为我吧。都是我……拖累了你……”
这不是疑问,是带着痛楚的确认。
慕景渊没有立刻否认,也没有用空泛的安慰来敷衍。他只是看着她低垂的、写满了自我厌弃的头顶,看着她那几根细瘦的手指无意识地、用力地揪着雪白的被角,然后,用他那特有的、剥离了大部分情涪近乎冷酷的理性语气回答:
“是,也不是。” 他顿了顿,在她因他这句话而重新抬起带着疑惑和一丝茫然的目光时,继续道,声音清晰而冷静,“我需要确保自己站在手术台上时,精神是百分百专注的。任何可能影响判断的因素,都必须排除。现阶段,我无法保证这一点。”
他的坦诚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问题的核心。他没有把责任完全推给她,让她独自承受所有愧疚,而是客观地陈述了他的专业判断和个人选择。这种不带感情色彩的理智,反而让方婉凝无法再简单地、一味地将所有过错都归咎于自己,陷入更深的自毁情绪。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慕景渊以为这场短暂的交流已经结束。夕阳的光线在她脸上缓慢移动,将她的侧脸映得有些透明,带着一种易碎的美福
“昨……” 她忽然又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和……某种类似于怀念的柔软情绪?“你睡着的样子……看起来很累。” 她顿了顿,仿佛在回忆那个他毫无防备地趴在她床边的画面,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我以前……从来没想过,会看到你那样……趴在床边就睡着了。”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鼓足了此生最大的勇气,才极轻地、几乎嗫嚅地补充了一句,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确认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贪恋:“……你的手……也很暖。”
最后这几个字,轻不可闻,却像带着温度的钩子,轻轻搔刮过慕景渊看似平静无波的心湖,激起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他看着她被霞光镀上一层柔光的、苍白的侧脸,看着她努力克服内心障碍、笨拙地表达着一点点关心的模样,心底那片因长久疲惫和沉重压力而冰封的荒原,似乎有一角,正在被这微弱的暖意悄然融化。
他没有回应关于他是否疲惫的话题,也没有去接那句关于“手暖”的、带着怯怯依赖的话语。他只是将手中的水杯又往她面前稳稳地递凛,声音比刚才似乎柔和了微不可查的一度,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引导般的坚定:
“喝点水。”
方婉凝看了看他沉静的眼眸,又看了看那杯清澈的温水,这一次,她没有太多犹豫和挣扎,慢慢地伸出手,想要去接那个杯子。就在她的手指即将触碰到杯壁时,她的动作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视线飞快地扫过自己手背上那些难看的瘀痕和针眼,一种混合着羞惭和自卑的情绪掠过眼底,她下意识地就想将手缩回去,想把这不堪的痕迹藏起来。
然而,就在她的手微微后撤的瞬间,慕景渊的手却更快一步。他没有理会她细微的退缩,也没有去看那些痕迹,只是沉稳地、不由分地,将自己的手掌向上摊开,轻轻托住了她意图退缩的手,然后将水杯稳稳地放在了她的掌心,并用自己温热干燥的掌心,连同杯子一起,将她那只微凉、带着针孔和瘀痕的手,坚定地包裹住。
他的动作自然而坚定,没有给她任何逃避的余地。
方婉凝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手,却被他不轻不重的力道稳稳握住。她抬起眼,对上他平静无波却深邃如海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怜悯,没有嫌弃,只有一种沉静的、仿佛能包容一切的力量。她挣扎的力道瞬间松懈了下去,任由自己的手被他温暖的手掌和微凉的杯壁共同包裹着。
她感受到他掌心传来的、令人安心的温度和力量,也感受到自己手背上那些凹凸不平的痕迹在他掌心的贴合下无所遁形。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酸楚,有难堪,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全然接纳后的、让她想要落泪的悸动。
她在他的辅助下,口地、极其缓慢地喝了两口水。吞咽的动作依然艰难,眉头因为生理上的不适而紧紧蹙起,脸色也更白了几分,额角渗出冷汗。但她坚持着,没有吐出来。
当她把杯子递还给慕景渊时,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虚脱般地靠在枕头上,微微喘息。
慕景渊接过杯子,放在床头柜上,然后极其自然地抽了一张纸巾,没有递给她,而是直接动作轻柔地替她擦拭掉额角的冷汗和唇边的水渍。
方婉凝闭着眼睛,感受着他轻柔的动作,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却没有躲闪。
两人之间再次陷入沉默,但这次的沉默,不再充满令人窒息的对抗和绝望,反而流淌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翼翼建立起来的平和与……一丝微弱的依赖。夕阳终于完全沉入地平线,病房内的光线暗了下来,暮色四合。
方婉凝似乎累极了,重新闭上了眼睛,呼吸渐渐变得均匀。但在彻底沉入睡眠之前,她极轻地、几乎像是无意识的梦呓般,喃喃地问了一句:
“……明……会不会下雨?”
这声询问飘荡在逐渐昏暗的病房里,带着一种脱离于现实痛苦的、孩子气的茫然。慕景渊正准备起身去开灯的动作顿住了。他重新坐稳,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她闭着眼睛、显得异常安静柔和的脸上。他没有像忽略其他无关问题那样置之不理,而是认真地侧过头,仿佛在仔细倾听窗外残余的风声,然后才用他那特有的、平稳而清晰的语调回答,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低沉:
“气象预报显示,明多云转晴,不会下雨。”
他的回答很具体,甚至带着点专业性的肯定,仿佛在回答一个至关重要的医疗问题,而不是随口一句关于气的闲聊。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他注意到她搭在被子外的那只手,无意识地微微动了一下,指尖蜷缩,似乎是因为逐渐下降的室温而感到了一丝凉意,又或者,是潜意识里还在贪恋方才那份短暂的温暖。
慕景渊的目光在她那只苍白瘦削、带着痕迹的手上停留了一瞬。然后,他没有丝毫犹豫,极其自然地伸出手,再次轻轻握住了她的手。他的动作很轻柔,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稳妥,温热干燥的掌心将她微凉的指尖和手背完全包裹住,仿佛要驱散的不仅是体表的寒意,还有她心底那片无形的冰冷。
方婉凝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微微颤了一下,但没有挣脱,也没有像之前那样下意识地想要掩饰手背的痕迹。她依旧闭着眼睛,只是那一直微微蹙着的眉心,似乎在他掌心传来的稳定暖意中,几不可查地舒展了一点点。她的呼吸变得更加绵长均匀,身体也彻底放松下来,沉入了真正的睡眠之郑
慕景渊就那样握着她的手,保持着这个姿势,坐在昏暗的病房里。他没有开灯,任由暮色将房间一点点染成深蓝,只有走廊的光线从门上的玻璃透进来,勾勒出他挺拔而沉默的轮廓,和她沉睡的侧影。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脉搏在他指尖下平稳的跳动,这微弱的生命韵律,在此刻成了他世界里最清晰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病房门被极轻地推开一条缝,陈书仪探头进来,看到里面一片昏暗,慕景渊安静地守在床边,握着女儿的手。她愣了一下,随即放轻脚步走了进来,方峻林和方远凝也跟在她身后,三人都不敢发出太大动静。
慕景渊察觉到他们进来,这才缓缓地、极其心地松开了握着方婉凝的手,将她的手轻轻放回被子里,仔细掖好被角,仿佛怕惊扰了她的安眠。然后他站起身,对着方家人做了一个“出去”的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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