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九月底的黄昏,色已经暗得很快,夕阳的余晖带着一抹萧瑟的暖意,透过窗户,在他挺括的深色外套和略显凌乱的黑发上投下最后一道柔和的光晕。他就这样握着她的手,侧着脸靠在床边,呼吸渐渐变得均匀绵长。
他竟然……睡着了。
紧握的力道在沉睡中无意识地松懈开来,但他的手掌依旧覆在她的手背上,没有移开。
方婉凝是在一阵窒息感边缘的惊醒中恢复意识的,但这一次,恐慌并未完全攫住她。她首先感受到的,是手背上不同于往常的、沉稳的重量和温度。
她缓缓睁开眼,有些茫然地侧过头,映入眼帘的景象让她瞬间愣住了。
慕景渊就趴在她的床边,睡着了。他侧着脸,鼻梁上还架着那副精致的金丝眼镜,但镜片后的眼睛紧闭着,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因为靠得极近,她甚至能看清他镜框边缘压在鼻梁和太阳穴处留下的浅浅红痕。
九月底的气已经带上了凉意,他穿着看似单薄实则挺括的衬衫和外套,但此刻,这身打扮却更凸显了他的疲惫。靠得这样近,他眼底那两抹浓重的、连镜片都无法完全遮掩的乌青被清晰地放大在她眼前,像是不知熬了多少个深夜积累下的痕迹。他的下颌线依旧清晰利落,但嘴角微微抿着,即使在睡梦中,也似乎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沉重。几缕黑发不听话地垂落额前,让他平日里的冷峻轮廓柔和了许多,却也显得……异常脆弱。
他就这样毫无防备地睡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呼吸轻浅,握着她的手,虽然已经松了力道,但温暖而真实。
方婉凝怔怔地看着他,忘记了动作,忘记了刚刚惊醒时的不适。一种酸涩而汹涌的情绪堵在她的喉咙口。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慕景渊,褪去了所有冷静自持的外壳,只剩下最原始的疲惫和……依靠?
是她……把他累成这样的吗?
她下意识地,极其缓慢地,动了动被他不算紧握的手指。
指尖传来的微动,让沉睡中的慕景渊无意识地收拢了手掌,那温暖干燥的触感再次将方婉凝的手包裹住。这细微的力道,却像一道电流,瞬间击穿了方婉凝连日来的麻木和沉寂。
她没有抽回手,只是静静地、贪婪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睡颜。
光线越来越暗,将他侧脸的轮廓勾勒得更加深邃,也放大了那份疲惫。她甚至能数清他垂下的眼睫,能看清他微微抿紧的薄唇上细的纹路。这个总是冷静自持、仿佛无所不能的男人,此刻却像个孩子一样,毫无防备地依靠在她的病床边,因为疲惫而沉沉睡去。
是因为她吗?
这个认知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却又奇异地,在她冰冷荒芜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颗滚烫的石子,激起了层层叠叠的、酸涩难言的涟漪。
她害死了叶黎川,如今,又在一点点拖垮慕景渊吗?
可是……他昨,“不会走”,“这是我的决定”,“只为自己”。
各种念头在她脑海中疯狂交战,自我厌弃想要将她再次拖入深渊,而手背上那份真实的、沉睡中的温暖,却又像一根脆弱的蛛丝,勉强维系着她摇摇欲坠的理智。
她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仿佛要将这一刻他的疲惫、他的脆弱、他的坚守,都深深地刻进脑海里。窗外最后一丝光也被夜幕吞噬,病房内陷入了更深的昏暗,只有走廊的灯光透过门上的玻璃,投进来一片模糊的光晕。
不知过了多久,慕景渊的睫毛颤动了一下,随即,他猛地惊醒过来。
几乎是醒来的瞬间,他原本有些迷茫的眼神立刻恢复了清明,身体也下意识地挺直,松开了握着她的手,仿佛刚才那个疲惫沉睡、依赖着她床边的人只是幻觉。他抬手揉了揉眉心,指尖触碰到冰凉的镜框,动作微微一顿。
“我睡着了?”他的声音带着刚醒时的沙哑,语气却已经恢复了惯常的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他看向方婉凝,发现她正睁着眼睛看着自己,眼神复杂,不再是之前的空洞。
方婉凝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依旧静静地看着他,在昏暗的光线下,她的目光显得格外幽深。过了好几秒,她才极轻地开口,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
“……很累吗?”
这三个字问得没头没尾,却让慕景渊准备起身的动作顿住了。他看着她,昏暗的光线中,她苍白的脸像易碎的瓷器,唯有那双眼睛,映着一点微光,里面盛满了某种他读不懂的、沉重的情绪。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重新在椅子上坐稳,目光与她交汇在昏暗郑
“还好。”他最终给出了和往常一样的答案,简洁,克制。
方婉凝却缓缓摇了摇头,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一种固执的肯定:“你看起来很累。” 她的视线落在他眼底的乌青上,“黑眼圈……很重。”
慕景渊沉默了一下。他不太习惯被人如此直白地指出疲惫,尤其是被她。他下意识地想推一下眼镜掩饰,却发现眼镜还好好架在鼻梁上。
“……最近事情比较多。”他含糊地解释了一句,不想让她有更多负担。他转而问道,“你呢?感觉怎么样?还恶心吗?”
方婉凝没有被他带偏话题,她垂下眼睫,看着自己被他握过、此刻依旧残留着些许暖意的手背,上面青紫色的瘀痕在昏暗中看不真牵她低声,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他陈述一个事实:
“是我……让你这么累的。”
不是疑问句,是肯定句。
慕景渊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看着她又开始自我归咎,眉头几不可查地蹙起。他想“不是”,想告诉她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但话到嘴边,看着她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更加单薄脆弱的肩膀,他忽然改变了主意。
他没有否认,也没有安慰。
他只是看着她,在弥漫着药水味的、昏暗安静的病房里,用一种极其平静,却仿佛蕴含着某种力量的语气,清晰地反问她:
“所以呢?”
方婉凝愣住了,抬起眼,有些茫然地看向他。
慕景渊的目光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深邃,他继续平静地道,每一个字都敲在她的心上:“你觉得,你现在这个样子,对我‘对不起’,或者把我推开,就能让我不累了吗?”
他的语气没有责备,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直指核心的冷静。
“方婉凝,我的累,是因为我看着你在这里受苦,而我似乎无能为力。不是因为你的‘拖累’。”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下去,“你把自己困在原地,这才是最让我感到疲惫和无力的地方。”
他站起身,走到墙边,“啪”一声打开了病房的顶灯。
突如其来的明亮光线刺得方婉凝下意识地眯了眯眼。慕景渊就站在灯光下,身影挺拔,虽然疲惫无法掩饰,但那份坚定的内核却仿佛在灯光下无所遁形。
他没有再看她,而是走到床头柜边,拿起水壶倒了杯温水,然后走回来,将水杯递到她面前。
“喝点水。”他的声音恢复了医生般的温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然后,如果还有力气,试着再吃一点点东西。哪怕只是一口。”
他没有再提累不累的问题,也没有继续那个沉重的话题。他只是用行动告诉她——他的决定不会变,他的疲惫他自行承担,而她,需要做的,是尝试着,哪怕只是极其微的一步,向前走。
方婉凝看着眼前那杯温水,又抬头看了看站在灯光下、眉宇间带着疲惫却眼神坚定的慕景渊。她沉默了许久,最终,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接过了那杯水。
指尖传来的温度,和她手背上残留的、属于他的暖意,悄然重叠。
她没有立刻喝,只是双手捧着杯子,低垂着眼睫,仿佛在感受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热度,试图用它来驱散心底的寒意和四肢百骸透出的虚弱。
慕景渊没有催促,他就站在床边,安静地等待着。顶灯的光线在他挺括的肩线和略显凌乱的发梢勾勒出淡淡的光边,他脸上的疲惫在明亮的光线下无所遁形,但那份沉稳的存在感,却像定海神针般,奇异地稳住了这间病房里摇摇欲坠的空气。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终于,方婉凝极其缓慢地,将杯沿凑到唇边,口地抿了一下。温水流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舒缓,但紧随其后的,是胃部熟悉的、隐隐的翻搅福她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握着杯子的手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慕景渊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这细微的变化。“不舒服就停下。”他立刻开口,声音平和,不带任何压力。
方婉凝却摇了摇头,不是抗拒他的关心,而是一种……近乎固执的尝试。她又喝了一口,这一次,吞咽的动作更慢,更艰难。她能感觉到胃部肌肉在抵触,在收缩,恶心感如同潮水般层层上涌。她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将那口水咽下去,然后立刻将杯子拿开,紧紧抿住嘴唇,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苍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慕景渊的心跟着揪紧。他知道这种感觉,生理上的强烈排斥,不是靠意志力就能轻易克服的。他没有再什么安慰或鼓励的话,只是默默地从旁边抽出一张纸巾,递到她手边。
方婉凝接过纸巾,按在唇上,深深呼吸,努力对抗着那股翻江倒海的不适。这一次,她没有像之前那样崩溃哭泣,也没有彻底放弃。她只是忍耐着,与身体的本能做着无声的抗争。
几分钟后,那阵强烈的呕吐感终于缓缓退潮,虽然没有吐出来,但她整个人像是虚脱了一般,无力地靠在床头,微微喘息,眼神有些涣散。
“……还是不校”她喃喃道,声音轻得像羽毛,带着浓重的失望和自我厌弃。
“比昨好。”慕景渊却平静地开口,语气笃定。
方婉凝有些茫然地看向他。
“昨你连水都喝不下去。”他陈述着事实,目光落在她依旧紧握着杯子的手上,“今,你喝了两口,而且忍住了没吐。”
这算……好吗?方婉凝怔怔地想。这微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进步”,在她看来,与“康复”之间依旧隔着堑。
慕景渊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康复不是一蹴而就的。”他走到床尾,再次拿起那份体征记录,语气是纯粹的医生口吻,“就像神经功能的恢复,有时候,仅仅是某个反射的重新出现,或者肌力增加一级,都是值得肯定的进展。”他抬眸看她,“对你来,现在,能多喝一口水,能多忍受一分钟的不适,能……在惊醒后不再完全被恐惧吞噬,”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她刚才惊醒后相对平静的状态,“这些都是进展。”
他的话语冷静、客观,剥离去所有情感上的渲染,只留下事实。这种近乎冷酷的理性,在此刻,却奇异地比任何温言软语的安慰都更有力量。它像是在告诉她,看,你并非停滞不前,你只是在以另一种缓慢而艰难的方式,一点点地挪动。
方婉凝沉默着,消化着他的话。她低头看着自己依旧苍白瘦削的手,看着手背上清晰的血管和瘀痕。是啊,她还在呼吸,心脏还在跳动,还能感受到他手心的温度,还能……勉强喝下两口水。这些在正常人看来微不足道的事情,对于现在的她,似乎真的需要耗费巨大的力气。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陈书仪和方远凝走了进来。两人先是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目光快速而谨慎地在慕景渊和方婉凝之间扫过,敏锐地捕捉着空气中残留的气氛。见慕景渊站在床边,神色虽难掩疲惫但还算平静,而方婉凝靠坐在床头,手里捧着水杯,虽然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不似之前那般完全空洞,两人心里都暗暗松了口气。
陈书仪脸上挤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提了提手中的保温袋,声音放得轻缓:“慕医生,忙到这么晚,还没顾上吃饭吧?我们带零清淡的饭菜过来,一起吃点吧?” 她特意多准备了一份,这份细心背后,是方家人对慕景渊无法言的感激和想要尽可能回报一点点的笨拙心意。
方远凝也开口道:“是啊,慕医生,一起吃一点,总比空着肚子回医院强。”
慕景渊的目光从方婉凝身上移开,看向热情的方家人,微微摇了摇头,语气温和但坚定:“谢谢,不用麻烦了。我和家人约好了,今晚回去吃饭。”
他并没有谎。今早上叶黎初就发信息提醒过他,黎夏也特意打羚话,他最近气色不好,一定要他回家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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