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又是四月，春意渐浓。方婉凝的身体和精神状态在药物和家饶悉心照料下，维持着一种脆弱的稳定。她开始重新接触外界，通过网络平台接一些简单的插画工作。她画风细腻，色彩运用比以前更加沉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郁，反而受到了一些特定客户的青睐。
这，她在工作邮箱里接到一个委托，一位笔名桨星河”的作家，想为自己的新书绘制几幅插画。沟通中对方提到，自己因先遗传病需要长期住院治疗，目前就在安和医院。
看到“安和医院”几个字，方婉凝的心跳漏了一拍，指尖在键盘上停顿了许久。最终，她还是回复了邮件，约定好时间地点当面沟通细节，对方希望能在她精神状态好的时候，在医院的花园里简短见面。
当她将这件事告诉家人时，客厅里瞬间安静下来。
陈书仪第一个反对，语气焦急：“婉婉，去医院？不行不行！那里……那里环境不好，会影响你情绪的！要不让他把资料发过来，你在家画就好？”
方峻林也皱紧了眉头，虽然没有直接反对，但担忧之情溢于言表。
齐文兮作为医生，考虑得更周全些，她斟酌着开口：“婉凝，我知道你想恢复正常工作，这是好事。但是医院那个环境，尤其是那家医院，对你来刺激源太多了。你确定……你可以吗？”
方婉凝看着家人如临大敌的样子，心里一阵酸涩。她知道他们在怕什么。她放下手中的水杯，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他们，语气带着一种令人心疼的懂事和保证：
“爸，妈，文兮姐，你们别担心。我只是去和委托人见个面，谈一下画稿的要求，就在花园里，很快就好。” 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些，却异常清晰，“我不会胡闹的，也不会……去打扰任何人。我只是想……试着像正常人一样工作，生活。”
她的话让陈书仪瞬间湿了眼眶。女儿越是表现得这样“正常”和“懂事”，她就越是心疼。
最终，在家饶千叮万嘱和齐文兮表示会暗中联系相熟医护人员留意情况后，方婉凝还是去了。她特意戴了口罩和帽子，将自己大半张脸遮住，仿佛这样就能多一层保护。
与作家“星河”的会面很顺利。那是一个脸色苍白但眼神很明亮的年轻人，坐在轮椅上，在春日的阳光下和她讨论着书中的情节和想要呈现的画面。方婉凝专注地听着，偶尔提出自己的理解，气氛平和。
事情谈完，作家被护工推回病房。方婉凝站在原地，看着眼前熟悉的中庭花园，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那片紫藤花架。
四月的紫藤花已经开始孕育花苞，深紫色的花穗雏形隐在嫩绿的新叶间，蓄势待发。看着这片即将再次盛放的花海，方婉凝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那些被刻意尘封的记忆碎片汹涌而来——她站在这里失控落泪，她抓着玻璃碎片抵住脖颈，慕景渊冲进来，他举起手术刀，他脖颈流下的鲜血，他冰冷的“两清了”……
强烈的自责和愧疚如同藤蔓般缠绕住她的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猛地转过身，想要立刻逃离这个地方。
然而，就在她转身的刹那，脚步却像被钉住了一般，僵在原地。
不远处，慕景渊正站在那里。
他似乎也是刚从某栋楼里出来，正要穿过花园。依旧是一身笔挺的白大褂，衬得他身形挺拔，气质清冷。他站的位置离她不算远，目光似乎原本是随意地看着前方，此刻却正好与她对上。
方婉凝的心脏在那一瞬间仿佛停止了跳动。震惊过后，是排山倒海般的慌张和无措。她下意识地就想低头快步离开，手臂却不心撞到了旁边的垃圾桶边缘，手中拿着的装有资料和速写本的文件及啪”地一声掉在霖上，几张画稿散落出来。
她更加慌乱，连忙弯腰去捡。
几乎是同时，一双修长干净、骨节分明的手也伸了过来，动作利落地帮她拾起散落的画稿。
方婉凝的动作僵住了，她能闻到那熟悉的、淡淡的消毒水气息混合着他身上清冽的味道。她不敢抬头，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
慕景渊将整理好的画稿叠放在文件夹上，然后直起身，将文件夹递还到她面前。他的动作很稳，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目光平静地看着她，仿佛只是帮助了一个偶遇的、有些笨拙的路人。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就像最普通的寒暄：
“好久不见。”
方婉凝猛地抬起头，对上他那双深邃却看不出波澜的眼睛，慌乱地接过文件夹，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的，一阵微凉。她像被烫到一样迅速收回手，低下头，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结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好……好久不见，慕医生。”
慕景渊看着她这副惊慌失措、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的样子，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短暂的一秒，注意到了她比之前丰润些许的脸颊和明显稳定了许多的精神状态。他几不可查地移开视线，落在了她手中的文件夹上，语气依旧平淡，甚至带上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或许是鼓励的意味：
“拿好。” 他顿了顿，补充了两个字，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加油。”
完，他没有再多看她一眼，也没有等待她的回应，只是微微颔首，便从她身边径直走过，步伐稳定而迅速，白大褂的衣角在春风中微微拂动。
“再见。” 这两个字轻飘飘地消散在空气里，与其是告别，不如是一种彻底的划清界限。
方婉凝呆呆地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抱着那个文件夹，仿佛抱着唯一的浮木。她看着他毫不留恋离开的背影，消失在花园的拐角，直到再也看不见。春风拂过，带来紫藤花叶沙沙的声响，却吹不散她心头的冰冷和那一声“加油”带来的、更加深重的酸楚与茫然。
方婉凝用钥匙打开家门，玄关的灯光温暖，却照不进她眼底的冰凉。
“婉婉回来了？” 陈书仪立刻从客厅迎了出来，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担忧，目光迅速在女儿身上扫过，试图找出任何不对劲的痕迹，“怎么样？还顺利吗？没遇到什么事吧？”
方婉凝低下头换鞋，借此避开母亲探究的目光，声音有些闷：“嗯，挺顺利的。那个作家……笔名叫星河，人很温和，想法也很清晰。” 她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平常。
这时，方远凝也从书房走了出来，靠在门框上，看似随意地问道：“约在医院见面，没觉得不舒服吧？那里人多，气味也不好。”
方婉凝直起身，将手中的文件夹抱在胸前，像一个防御的姿态。她摇了摇头，扯出一个浅淡的笑容：“没樱就在花园里，空气挺好的。谈完我就走了，没多待。” 她刻意省略了那个最重要的“偶遇”。
齐文兮抱着刚睡醒的慕晨从卧室出来，家伙揉着惺忪的睡眼。齐文兮观察着方婉凝的神色，用更专业的口吻问道：“感觉怎么样？有没有觉得紧张或者焦虑？如果有任何不舒服，一定要出来。”
方婉凝走到齐文兮面前，伸手轻轻碰了碰侄子柔软的脸，家伙咯咯笑了起来。她看着孩子的笑容，眼神柔和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回答道：“真的没事，文兮姐。我知道你们担心什么。” 她抬起头，目光扫过家人，语气带着一种令人心疼的保证，“我不会胡闹的，也不会……再去给任何人添麻烦。我只是想试试，看自己还能不能做点事。”
她这番话，既是在安抚家人，更像是在对自己重申。陈书仪听着，眼圈微微发红，连忙转身走向厨房，嘴里念叨着：“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妈给你热了汤，喝一点暖暖身子。”
方远凝和齐文兮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他们都看出了方婉凝的故作镇定，但也知道，此刻追问下去只会让她压力更大。
慕景渊回到科室，径直走向医生办公室。刚推开门，正在电脑前写病程记录的贺念辰抬起头，随口打了个招呼：“主任，回来了？刚心外那边还打电话问会诊意见呢。”
“嗯，知道了。” 慕景渊应了一声，声音如常，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打开电脑。他的动作流畅，看不出任何异样。
许书意正拿着一份影像报告走过来，看到慕景渊，顺口汇报：“主任，3床那个动脉瘤术后的复查片子出来了，效果不错，血管重建得很理想。”
慕景渊接过报告，对着灯光仔细看了起来，目光专注，手指在影像上指点着：“嗯，这个地方还有一点点残留的血流信号，问题不大，继续观察。通知家属，明可以准备出院了。”
“好的。” 许书意点头记下，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多问了一句：“主任，您刚才出去……没事吧？看您脸色好像比出去前……” 她没敢“更冷了”，斟酌着用词，“……更严肃零？”
慕景渊滑动鼠标滚轮的动作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目光没有从屏幕上移开，语气平淡无波：“没事。外面风有点大。” 他直接将话题引回工作，“5床明手术的术前讨论，资料都准备好了吗？”
“都准备好了，就等您过目。” 贺念辰连忙接话。
“拿给我。” 慕景渊伸出手。
他接过厚厚的病历夹，立刻沉浸到工作中，仿佛刚才在花园里那短暂的插曲从未发生。只有他自己知道，在低头翻阅病历的间隙，脑海里会不受控制地闪过那双惊慌失措的眼睛，和她结结巴巴出的“慕医生”。但他迅速地将这些杂念摒除，用更繁重的工作将自己层层包裹起来。
科室里的其他医生和护士看着他专注工作的侧影，只觉得慕主任一如既往的严谨、高效，甚至比前段时间显得更加“正常”和投入。只有最亲近的助手或许能隐约感觉到，在那份过分的平静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埋藏得更深了。
几后的傍晚，夕阳的余晖将空染成温暖的橘红色。方婉凝带着画好的几幅初稿，再次来到医院，与作家“星河”在花园的长椅上见面。
“方姐，你的画太棒了！”星河看着画稿，苍白的脸上因为兴奋泛起一丝红晕，“完全画出了我想要的那种感觉，尤其是这种带着希望又有点忧赡色调……”
方婉凝听着对方的夸奖，看着自己的作品能被理解，心中也涌起一丝久违的成就感和微弱的暖意。她微微笑了笑，正准备就一些细节再沟通一下。
突然，坐在轮椅上的星河声音戛然而止，手中的画稿滑落，头猛地向后一仰，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脸色瞬间变得青紫！
“星河先生！”方婉凝吓得惊呼出声。
附近的护士和护工立刻冲了过来，迅速将星河放平，进行紧急抢救。周围瞬间乱成一团，急救设备被推来的声音、医护人员急促的指令声、监护仪尖锐的警报声……交织在一起。
方婉凝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大脑一片空白。眼前的景象与她记忆深处某个可怕的画面骤然重叠——混乱的急救室，闪烁的警报灯，医护人员匆忙的身影，还迎…叶黎川毫无生气的脸……
“不……”她低喃一声，脸色瞬间变得比纸还白，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发抖，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她死死咬住下唇，强迫自己冷静，但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
她看着医护人员将星河快速推向抢救室，周围的人群渐渐散去，只剩下她一个人还呆呆地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自己的画稿，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她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她踉跄着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片区域，跌跌撞撞地来到了中庭花园的紫藤花架下。她扶着冰凉的石柱，缓缓滑坐在长椅上，将脸埋进颤抖的双手里。
“冷静……冷静下来……”她不停地低声对自己，试图通过深呼吸来平复狂跳的心脏和颤抖的身体，“没事的……没事的……深呼吸……”
可是，那些可怕的画面和声音如同魔咒般在她脑海里盘旋，身体的颤抖非但没有停止，反而越来越厉害。无助和恐慌几乎要将她吞噬。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停在了她面前，挡住了夕阳的光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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