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紫禁城,乾清宫。
地龙烧得正旺,将冬日的严寒隔绝在厚重的宫墙之外。鎏金熏笼中袅袅升起龙涎香的清贵气息,却化不开御案前那份来自数千里外西南的加急奏报所带来的凝重。
年轻的顺治皇帝福临,身着明黄常服,眉头微蹙,反复翻阅着手中那份来自平西王吴三桂的奏疏,以及粘杆处、兵部职方司等不同渠道呈报的关于云南战事的密件。御座之下,议政王大臣会议的要员们——和硕郑亲王济尔哈朗、大学士洪承畴、宁完我、陈名夏,以及兵部尚书明安达礼等,屏息凝神,等待着皇帝的决断。孝庄文皇后虽未列席,但其影响力,如同殿中无处不在的暗香,弥漫在每个角落。
“吴三桂的折子,你们都看过了。”福临的声音带着少年子刻意保持的沉稳,但指尖无意识敲击扶手的动作,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李定国旬日之内,连克曲靖、马龙、沾益,滇东糜烂,屯齐被擒。其势复炽,孙可望余部摇摆不定。吴三桂,云南半壁已非朝廷所有,李定国勾结残明,声势浩大,请朝廷速拨关饷百万,火器甲仗无算,并请旨授予全权,以便开春后大举进剿,一劳永逸。”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济尔哈朗和洪承畴:“郑亲王,洪先生,你二位久历兵事,熟知西南情弊,如何看待?”
济尔哈朗须发已见斑白,但身板挺直,闻言略一沉吟,出班躬身道:“皇上,吴三桂所言,虽有夸大,然李定国此獠,确乃我心腹大患。其用兵狡诈果决,昔年昆明之战就可看出。今其趁屯齐新败,挟大胜之威,席卷滇东,若任其坐大,整合云南诸部,则西南必成朝廷大患。吴三桂拥重兵于川南,与李定国对峙经年,对其虚实知之甚深。其所请粮饷、专征之权,虽不免有借机自重之嫌,然欲平此顽寇,非重兵不可,非厚饷不济。老臣以为,当允其请,速拨粮饷,令其开春后即行征剿,勿使李定国喘息。”
洪承畴却缓缓摇头,他面容清癯,目光深邃,出列奏道:“皇上,郑亲王老成谋国之言,自是在理。然臣有一虑。吴三桂坐镇府之国,拥兵自重,已非一日。朝廷历年输饷,不可谓不厚。然其与李定国对峙五年,除有摩擦外,未见其真以雷霆万钧之势南下,毕其功于一役。此番李定国骤起,其反应不可谓不快,然观其用兵,仍以驱赶、震慑为主,未见与李定国主力正面决战之决心。其所请粮饷,数额巨大,若尽数拨付,其势愈大。假使其借此机会,名为剿贼,实则扩军,挟寇自重,朝廷将何以制之?”
他顿了顿,见顺治听得认真,继续道:“再者,李定国新胜,其势虽张,然隐患亦深。其连番征战,精锐必有损耗;新附之众,人心未稳;孙可望余部,与李定国素有旧怨,其归附岂是真心?滇东凋敝,粮饷何出?此乃其虚火也。吴三桂老于兵事,岂有不知?其不急攻,而屡屡催饷请权,恐有坐观其弊,待其自乱,或养寇自重之嫌。”
宁完我接口道:“洪中堂所言,洞若观火。臣闻西南线报,吴三桂于川南,除操练兵马外,广蓄资财,结交土司,其势日隆。朝廷不可不防。然李定国又不可不除。以臣愚见,朝廷当驱虎吞狼,坐收渔利。”
“哦?宁先生详言之。”顺治身体微微前倾。
“皇上,吴三桂欲朝廷倾力支持,以伐李定国。朝廷不妨顺水推舟,准其所请,然粮饷可分批次,按战果拨付。可明发上谕,嘉奖其忠勇,授以‘平滇大将军’,总揽川滇军务,许其便宜行事。然同时,可密令湖广、川东方面将领,如线国安、李国英等,整顿兵马,做出自东线配合进剿云南之势。一则,可牵制李定国部分兵力,助吴三桂成事;二则,”宁完我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亦是监视、制衡吴三桂。若吴三桂真心剿贼,自然无妨;若其心怀异志,或作战不力,湖广、川东之兵,便可成为悬在其侧之利剑。再者,朝廷可派钦差,以犒军为名,前往川南,实则监察吴三桂用兵、耗饷详情。”
陈名夏补充道:“宁大人所言甚是。此外,对李定国,朝廷亦可双管齐下。一面以大军压境,一面可遣秘使,潜入云南,联络其麾下心怀异志者,如新降之王辅臣等。许以高官厚禄,令其等暗中归顺,或至少按兵不动,待朝廷大军一到,里应外合。纵不能使其立刻反水,亦可加深其内部猜忌,使其自相掣肘。此所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
兵部尚书明安达礼奏道:“几位大人谋国之策,老成妥当。然粮饷一事,事关重大。近年来用兵东南(对郑成功)、夔东(对李来亨等),耗费浩繁,国库实不宽裕。吴三桂所请百万之数,恐难全数满足。臣以为,可先拨付部分,其余令其就食于敌,或以四川税赋先行垫支,待平定后再行补还。火器甲仗,亦可酌情拨给,然需由朝廷派员监督使用。”
顺治静静听着几位心腹重臣的议论,年轻的脸上露出与年龄不符的深沉。他并非庸主,自幼历经权力斗争,深知平衡与制衡的重要。吴三桂是鹰犬,但也是一头可能反噬的猛虎。李定国是顽寇,但其存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对吴三桂的牵制。朝廷既要铲除前明余孽,又要防范藩镇坐大。
“诸位爱卿所言,皆有道理。”福临缓缓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吴三桂,是要用的。李定国,也是要侥。然如何用,如何剿,需有庙算。”
他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幅坤舆图前,目光落在西南一隅:“准吴三桂所请,授‘平滇大将军’,节制四川军马,赐敕印,许其便宜行事。令其开春之后,即行进军,务期剿灭李定国,平定云南。”
“着户部、兵部,拨付第一笔粮饷三十万两,火器甲仗按所请半数,即日启运。后续粮饷,视其进军速度、战果大,分期拨付。若其迁延不进,或虚报战功,消耗钱粮,则后续之饷立止,并责其罪。”
“密谕湖广巡抚、川东将军,整饬兵马,加强戒备,做出自东线进逼云南之势,牵制李定国。然无朕明旨,不得擅自越境开衅。其要旨,在于震慑、牵制,亦在于监视川滇动向。”
“着翰林院择文笔优长、精明强干之员,为钦差,携朕犒赏诏书及御用物品,前往川南犒军。实则为朕耳目,详察吴三桂军容虚实、用兵方略、将领心性,及与地方往来情弊,随时密奏。”
“另,”顺治眼中闪过一丝冷芒,“着粘杆处,遴选得力干员,携带空白诰命、印信及金帛,潜入云南,设法接触李定国麾下非其嫡系之将领,特别是王辅臣等。许以原官乃至加爵,令其等或擒斩李定国来降,或于两军交战之际反戈一击。此事需极端机密,单线联系,务必谨慎。”
他转过身,看着济尔哈朗和洪承畴:“郑亲王,洪先生,慈安排,你二人以为如何?”
济尔哈朗与洪承畴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了然与叹服。年轻皇帝的策略,既给予了吴三桂名分和一定的支持,推动他去攻打李定国,又设置了粮饷控制、湖广和川东牵制、钦差监视、暗中招降等多重枷锁,试图将吴三桂这头猛虎的爪牙,用在撕咬李定国这头饿狼身上,同时牢牢攥住牵虎的绳索。
“皇上圣虑周详,老臣(臣)无异。”两人躬身齐道。
“好,那就照此拟旨,用印发往各处。”福临坐回御座,脸上并无太多喜色,反而带着一丝疲惫与深沉,“告诉吴三桂,朕在京城,等他荡平滇纺捷报。也告诉李定国那边的人,大清命所归,弃暗投明,为时未晚。”
旨意和密令,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携带着帝国中枢的意志与算计,从北京发出,奔向湖广、川东,奔向四川,也像无形的毒刺,悄无声息地射向云南。
几乎在北京的决策形成并发出之时,南京的靖安司,通过隐秘的渠道,捕捉到了一些不寻常的动向。数批身份神秘、携带巨金或特殊货物(可能夹带空白诰命文书)的商队,从不同方向,试图渗透进入云南控制区,目的地似乎都指向曲靖、昆明等地。同时,湖广、川东的清军调动似乎有所加强,尽管没有明确的进攻迹象。川南吴三桂所部的集结和操练,也达到了一个新的强度。
这些零碎的信息,被迅速整理,连同分析,送到了监国朱常沅的案头。
武英殿内,气氛比以往更加压抑。炭火噼啪作响,却驱不散众人心头的寒意。
“清廷……终于要动手了。”李元胤看着密报,声音干涩,“而且,是双管齐下。明着支持吴三桂大举进攻,暗地里……招降纳叛,釜底抽薪。”
沈廷扬面色凝重:“吴三桂得了‘平滇大将军’的名号,又有了部分粮饷,开春后必然大举南下。李晋王新得滇东,根基未稳,内忧外患交集,如何抵挡?朝廷的援助,第二批尚未送出……”
凌义渠忧心忡忡:“更可怕的是那些潜进来的细作。王辅臣之辈,本就首鼠两端,若再受清廷高官厚禄引诱,关键时刻倒戈……后果不堪设想。”
朱常沅沉默着。地图上,代表清军的黑色箭头,从川南、湖广、川东,如同毒蛇般指向云南那一片脆弱的红色区域。而红色的内部,还充满了不确定的灰色斑点。他能想象李定国此刻面临的巨大压力。外有强敌磨刀霍霍,内有隐忧暗流涌动,而自己这个朝廷,能给他的支持,却如此微薄。
“给晋王的密诏,发出了吗?”他问。
“回监国,已发出十余日,按行程,应已快到云南。”沐涵答道。
“太慢了……”朱常沅喃喃道,随即提高声音,“再发一道密诏!以最快速度!提醒晋王,清廷已决意以吴三桂为主力进剿,开春在即,大战不可避免。务必稳住内部,尤其警惕王等部,严防清廷细作渗透离间!朝廷……朝廷第二批援助,已加紧筹措,不日即发!”
“再给湖广总督章旷、广西总督杜允和去信,以孤私人名义,请他们务必加强戒备,若有可能,在侧翼对湖广或川东清军进行一些牵制性行动,哪怕只是虚张声势,也能为晋王分担一丝压力。”
“靖安司在西南的所有人手,全部动员起来,不惜一切代价,查清潜入云南的细作,尤其是试图接触王辅臣等部的人物,尽量拦截,若不能拦截,务必掌握其行踪、联络方式,密报晋王!”
一道道命令从南京发出,带着焦灼与无力。朱常沅知道,这些措施或许有用,但很难改变大局。决定云南命阅,终究是李定国能否在有限的时间内,整合内部,凝聚人心,并在即将到来的、吴三桂蓄谋已久的猛攻下,生存下来。
云南,曲靖。
李定国也收到了吴三桂被清廷授予“平滇大将军”、厉兵秣马的消息,以及湖广、川东清军异动的零星情报。他没有感到意外,这本就在预料之郑只是没想到,清廷的决断和支持,来得如此之快。
“平滇大将军……好大的名头。”李定国冷笑,将那份简陋的情报扔在案上,“吴三桂这条老狗,总算要露出獠牙了。”
周谌眉头紧锁:“开春在即,最迟不过二月,吴三桂必大举来犯。我军新得之地,未及巩固;新附之众,未及整训;粮秣储备,仅够月余。王辅臣虽表面恭顺,然其营中,近日陌生面孔往来更频。种种迹象,清廷的离间之计,怕是已到眼前了。”
沐波叹道:“内忧外患,莫过于此。当务之急,必须在吴三桂大军南下之前,解决内部隐忧,至少,要确保王辅臣等部,不致在关键时刻生变。”
李定国目光如刀,扫过墙上巨大的西南舆图,最终定格在曲靖、昆明,以及更广阔的云南土地上。他知道,最危急的时刻,就要到了。清廷的旨意,如同催命的符咒,将吴三桂这把刀,磨得更加锋利,也悬得更高。而他,必须在刀落下之前,将散沙般的力量捏合成一块铁板,或者,至少清理掉沙子中最不稳定、最可能崩裂的那几粒。
“传令,”李定国的声音冰冷而决绝,“加强各营戒备,特别是王辅臣部外围的监视。以商议开春防务、分配粮饷为名,再召王辅臣明日来行辕议事。这次,不是商量。”
他眼中闪过一丝凛冽的杀意:“是摊牌。顺我者昌,逆我者亡。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在吴三桂的刀砍下来之前,我们必须先把内部的脓疮,剜干净!”
夜色如墨,笼罩着曲靖城。寒风呼啸,仿佛预示着更加猛烈的风暴即将来临。李定国独立庭中,望着北方漆黑的夜空。那里,是吴三桂磨刀霍霍的方向,也是清廷紫禁城的方向。他握紧了腰间的剑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喜欢赤旗燎原:从郡王开始请大家收藏:(m.86xiaoshuo.com)赤旗燎原:从郡王开始86小说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