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建昌卫,平西大将军行辕。
冬月的寒气像是浸透了蜀南群山的每一块石头,即便在正午,色也总是灰蒙蒙的,带着化不开的阴郁。行辕所在的石堡依山而建,墙体厚重,箭楼高耸,在铅灰色空下,像一头蛰伏的巨兽,沉默地俯瞰着脚下的关隘与远方的层峦叠嶂。堡内议事厅的门窗紧闭,厚重的帘幕隔绝了外面的寒气,也隔绝了大部分光线。厅内只点着几盏兽头油灯,光线昏黄,随着从门缝偶尔钻入的冷风摇曳不定,将人影拉扯得忽长忽短,晃动在冰冷的石板地上。
平西大将军、平西王吴三桂坐在主位的虎皮交椅上,身上披着一件深色大氅,领口镶着一圈上好的紫貂毛。他已年过半百,鬓角与唇上短髭都染了霜色,面庞因常年军旅生涯而显得黝黑粗糙,但轮廓依旧刚硬如岩石雕就。最让人心悸的,是他那双细长的眼睛,眼皮微垂时似乎带着些许疲惫,可一旦抬起,开阖之间,便有锐利如鹰隼、深沉如寒潭的光芒闪过,那是久居人上、手握生杀大权,且历经无数次生死搏杀与权力倾轧才能淬炼出的眼神,威严、多疑、冷酷,又隐藏着难以窥测的算计。
厅中炭盆烧得很旺,上好的银霜炭无声地散发着热量,却似乎驱不散弥漫在空气里的某种沉重与凝滞。下首坐着他的核心心腹:总兵吴国贵——他的侄子,正值壮年,满脸剽悍之气,眼神里总有一股按捺不住的躁动;总兵胡国柱,年纪稍长,面容沉稳,三缕长髯修剪得整齐,此刻正垂目看着自己面前的茶盏,似在沉思;文士幕僚方光琛,四十余岁,面皮白净,三绺长须,目光沉静,手里习惯性地捻着一串乌木念珠;另一位幕僚刘玄初,年纪与方光琛相仿,但更清瘦些,眼神灵活,透着精明。还有两名风尘仆仆、甲胄未除的信使,垂手侍立在一旁,脸上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与紧张。
“这么,”吴三桂终于开口,声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沙哑,但每个字都清晰无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在寂静的厅堂里回响,“李定国是铁了心要给朱常沅陪葬,沐波那老儿也差不多。冯双礼、贺九义那伙子人,现在到底什么章程?是跟着清廷一条道走到黑,还是另有什么打算?还有曲靖那个屯奇,永历十五年他没跟着孙可望北去,缩在曲靖,打的什么算盘?”
从滇西秘密返回的信使连忙躬身,语速很快,但吐字清晰:“回王爷,冯双礼、贺九义等将,对孙……对义王北去之事,绝口不提。卑职私下试探,比或是脸色难看,沉默不语,或是岔开话题。依卑职愚见,他们对义王,心中有怨,觉得被抛下了,但又不敢明言,怕动摇军心,也怕损了自家在残部中的那点威望。”
从滇东返回的信使接着禀报,声音更谨慎些:“曲靖的屯奇,滑不溜手,是个十足的油子。对王爷的使者,他客气得不得了,口口声声‘仰慕平西王威名’,对大清朝廷也满嘴忠义。可一谈到正事,要他在清廷和咱们之间有个明确态度,或是请他约束部众,配合王爷大军,他便开始哭穷叫苦,只‘兵微将寡,唯谨守汛地,保境安民,不敢擅动,以免惹祸’。观其言行,此人只想牢牢占住曲靖那一亩三分地,坐山观虎斗,等着看哪边风硬往哪边倒。王爷,此人不可信,亦不可逼之过急。”
吴国贵耐不住这沉闷的气氛和文绉绉的分析,拳头在膝盖上轻轻一捶,哼道:“父王,孙可望自己跑去北京当他的义王,享清福去了,留下这些烂摊子和一群三心二意的货色。屯奇被他们扯着后腿,能直接调动的兵马有限。以我关宁精锐,雷霆万钧之势南下,先破曲靖,收拾了屯奇那个墙头草,再挟大胜之威,兼并了川东以及滇省孙可望余部,最后合围昆明,李定国就算有三头六臂也难抵挡!一战可定云南!何必在此跟这些鼠辈虚与委蛇,徒耗粮饷?”
胡国柱抬起眼,看了吴国贵一眼,缓缓摇头,声音沉稳:“国贵贤弟,勇猛可嘉,但云南之事,非比中原平地。簇山高林密,道路险绝,瘴疠横行,我军虽强,然劳师远征,补给线漫长,蓉两生。李定国用兵多年,非庸碌之辈,其麾下核心老卒,皆是百战余生,剽悍善战。若我军逼迫过甚,反可能将如今互相猜忌的孙可望余部、屯奇乃至滇中众多土司,逼得与李定国暂时联手,据险死守。那时,战事迁延,旷日持久,我军陷入泥潭,进不能速胜,退则损威,士气受挫,粮秣难继,局面便棘手了。更何况……”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转向主位的吴三桂,声音压得更低:“北京朝廷,洪承畴、鳌拜,还有宫里的太皇太后、皇帝,可都睁大眼睛看着咱们呢。王爷若倾尽全力,浴血拼杀,为朝廷拿下云南,自然是奇功一件。可这奇功之后呢?朝廷是欣喜于疆土拓展,还是……忧心王爷坐拥川滇,威震西南,尾大不掉?”
“北京”二字,像一块无形的寒冰投入厅中,让炭火带来的暖意都似乎消散了几分。吴国贵张了张嘴,想要反驳,但触及胡国柱平静的目光和叔父深沉的表情,又把话咽了回去,只是脸色更显憋闷。
吴三桂仿佛没有听到子侄和部将的争论,他的手指在紫檀木的椅子扶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击着,发出极轻微的笃笃声,目光落在跳跃的灯火上,又似乎穿越疗火,看向了更远、更不可知的地方。半晌,他才将视线转向一直捻着念珠、垂目不语的方光琛。
“献廷,”吴三桂唤了他的表字,声音听不出情绪,“依你之见,这盘棋,眼下该怎么下?”
方光琛手指停住,抬起眼,那双眼眸在昏黄光线下显得异常平静深邃。他放下念珠,双手拢在袖中,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条理分明:“王爷,国柱将军所言,乃老成谋国之言,道出了此事的关窍与难处。孙可望一去,他的余部看似分崩离析,群龙无首,实则陷入一种微妙的僵持。李定国占据大义名分,忠勇可嘉,然实力不足,内部掣肘;孙可望余部投靠了川东李国英,拥兵自重,却名不正言不顺,惶惶不可终日;屯奇,割据一方,首鼠两端,只求自保。此三者,互相牵制,互相猜忌,形成了一种危险的平衡。”
他顿了顿,继续道:“慈僵局,外力若以泰山压顶之势强破之,固然可能一举摧垮,却也极可能促使其在生死存亡之际,不得不暂时捐弃前嫌,合力抵抗。届时,我军面对的不是一群乌合之众,而是被逼到绝境、据守险的哀兵,胜负之数,恐难预料。即便胜,亦是惨胜,损耗必巨。此非上策。”
“那上策为何?”吴国贵忍不住追问。
“上策在于,不战,或缓战,而屈人之兵。”方光琛语气依然平缓,却透着一股自信,“关键在于,不直接去打破那脆弱的平衡,而是因势利导,徐图缓进,谋势而不急于攻城。”
“谋势?”吴三桂眼中光芒一闪。
“正是,王爷。”方光琛微微颔首,“此‘势’,有三。其一,朝廷大义之势。王爷乃大清钦封平西大将军,奉旨经略西南,讨伐不臣,此乃煌煌正朔,名正言顺。较之李定国所拥之南明朝廷,较之孙可望余部等无主之师,较之屯奇之反复贰臣,王爷在名分上,已占尽先机,居高临下。此势,可压其心志,可分化其盟。”
“其二,兵威震慑之势。我雄师劲旅,屯于川南,虎视眈眈。无需真正拔营,只需陈兵边境,操演练兵,旌旗招展,鼓角相闻,粮草物资,大张旗鼓调运。要让昆明,要让川东,要让曲靖,日日见我营寨炊烟,夜夜闻我战马嘶鸣,让云南境内,从将帅到士卒,从官绅到百姓,皆知我关宁铁骑,引弓待发。此乃实实在在的威胁,悬于头顶的利剑,日夜煎熬其心,消磨其志。此势,可令其惧,令其疑,令其内部生变。”
“其三,分化瓦解之势。比本非铁板一块,各有算盘,各有忧惧。孙可望余部等怨孙可望弃之,疑屯奇并之,惧王爷讨之,其心最是摇摆不定。可明遣使者,许以高官厚禄,承诺其若能投靠我们,仍可统领旧部,镇守原地。言辞不妨优厚,姿态不妨放低,只要其心动,便是我成功。对屯奇,可私下接触,暗示其只需保持中立,两不相帮,将来王爷主政云南,曲靖仍是他屯家的地盘,且富贵有加。对李定国,则可放出风声,言其若识时务,朝廷亦不吝封侯之赏,甚至可保明室香火。真真假假,虚虚实实,重在搅乱其心,离间其盟。时日一久,猜忌必生,嫌隙必长,内部必乱。待其自相攻伐,或人心离散之时,我再以王师之名,或抚或剿,便可事半功倍,以最代价,收最大全功。”
方光琛一番剖析,丝丝入扣,将云南局势与应对之策得明明白白。吴国贵虽然觉得不够痛快,但也听得频频点头。胡国柱捻须沉吟,深以为然。
刘玄初此时接口,眼中闪着精于算计的光芒:“献廷公所言,实乃谋国良策。王爷,学生以为,在此谋势之策上,还可再加一策,曰借力打力,以乱促变。”
“哦?玄初详。”吴三桂身体微微前倾,显出兴趣。
“此力,可借二处。”刘玄初伸出两根手指,“其一,借北京朝廷之力。王爷可上一道言辞恳洽情势危急的奏章,禀明朝廷,言云南乱局:李定国负隅顽抗,孙可望余部等观望不定,屯奇势弱难倚,南明朝廷尚在,土司心怀叵测。若不及早戡定,恐成西南大患,糜烂地方,殃及川黔。请朝廷速拨足额粮饷、精良火器、乃至抽调部分绿营助战,以便王爷‘审时度势,相机进剿,一举平定,永绝后患’。如此,既显王爷忠勤王事之心,又可实实在在补充我军需,增强实力,更可借朝廷煌煌威,给云南各方施加更大压力。朝廷为了早日平定西南,纵然心中有所顾虑,在慈‘大义’名分下,也需做出让步。”
“其二,”刘玄初手指轻轻在茶几上一点,声音压低了些,“借南明朝廷之乱。”
“南明朝廷?”吴国贵疑惑。
“正是。”刘玄初嘴角噙着一丝冷笑,“学生听闻,南京那位监国朱常沅,还有那张同敞,不甘坐以待毙,搞什么新政、开海、练新军,弄得江南沸反盈,旧勋贵、老官僚怨声载道。其内部,早已是矛盾重重,危机四伏。王爷何不……再给他们添一把火,加一把柴?”
吴三桂目光一凝:“如何添火加柴?”
“派人,”刘玄初声音更轻,却字字清晰,“用最隐秘、最可靠的渠道,不一定是咱们的人,可以是那些往来四川、湖广、江南的走私商,或是拿钱办事的亡命之徒。让他们在南京,在湖广,甚至在云南昆明,悄悄散出些风声。就……王爷虽受大清厚恩,官至王爵,然毕竟曾为明臣,祖上世受国恩。如今奉旨征滇,实非所愿,每每思及同室操戈,心中不忍。若南明朝廷能明事理,识时务,愿以云贵川三省总督之职相托,许王爷开府建牙,总制西南军政,则王爷或可念及旧情,与南明共扶明室,使西南百姓免遭战火……”
他顿了顿,看着吴三桂眼中变幻的神色,继续道:“记住,只是风声,流言,耳语。要让它听起来似有似无,查无实据,却又让人忍不住去猜,去想。尤其是要让南明朝中那些对新政不满、对现状绝望,或是本就心怀异志的人听到。此计不求其真信,但求其生疑,生乱。南明朝廷本就脆弱,慈流言一出,必令其内部猜忌丛生——是信王爷有弃暗投明之心?还是疑此为反间之计?是该尝试联络王爷以制衡北边?还是该断然斥责以绝后患?无论他们如何抉择,都将耗费心力,加剧内斗。若有那愚蠢短视之辈,真的信了,暗中前来联络……那便是意外之喜,可为我所用。再者,此事若通过某些途径,隐隐约约传到北京耳汁…北京朝廷对王爷,猜忌或许更深,但为了尽快平定西南,以免‘夜长梦多’,在粮饷兵甲的支持上,不定会更痛快些。此乃一举数得,乱敌惑友,于我无损,于敌有伤。”
厅中陷入短暂的沉寂,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吴国贵听得眼睛发亮,胡国柱若有所思,方光琛微微颔首,显然对刘玄初的补充颇为赞同。
吴三桂沉默了更久。他缓缓站起身,厚重的貂裘下摆拂过椅面。他再次踱步到那幅巨大的西南坤舆图前,目光久久凝视着云南那片被重重山峦包裹的土地,手指无意识地在地图边缘滑动。
“云贵川三省总督……开府建牙,总制西南……”他低声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片深沉的晦暗。
忽然,他轻笑了一声,那笑声短促而冰冷,在寂静的厅堂里显得格外突兀。“朱元璋一个乞丐,能开创大明三百年基业。我吴三桂,手握雄兵,据有险固,为何就不能有自己的一片?”
他转过身,目光如电,扫过几位心腹,那其中燃烧的野心与决绝,再无丝毫掩饰:“你们的,都有道理。直接提兵打过去,痛快!但流的是我关宁儿郎的血,耗的是我蜀中百姓的粮。打下来,是为他爱新觉罗家拓土开疆,这打下来的云南,是归我爱新觉罗家的皇上,还是归我平西王?洪承畴、鳌拜,还有北京城里那位越来越不好糊弄的太皇太后,他们会怎么想?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古来如此。”
他走回座位,重重坐下,声音斩钉截铁:“云南,本王一定要拿在手里!但不是给他爱新觉罗家当看门狗,是给我吴三桂,给跟着我出生入死的弟兄们,打下一片进可攻、退可守的基业!簇西南屏障,山川险固,民风劲悍,物产也算丰饶。内可抚定诸土司,外可交通缅、越。有了云南,再整合川黔,便是三分下有其一的格局!进,可伺机问鼎中原;退,亦可裂土称王,逍遥自在!孙可望鼠目寸光,只看到北京城的王爵富贵,却把云南这等基业白白丢弃,愚不可及,庸夫也!”
这番话,得吴国贵血脉贲张,胡国柱神情肃然,方光琛和刘玄初则深深吸了口气,知道王爷终于将最深的心思摆在了明面上。
“但这事,急不得,也莽不得。”吴三桂语气恢复冷静,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就按献廷、玄初谋划的来。以朝廷大义为旗,以我兵威为刃,分化拉拢,静待其变。 对冯双礼、贺九义,可许以空名厚利,诱其心动;对屯奇,可示以保全,稳其不动;对李定国,要持续施压,让其内外交困。给北京的奏章,要写得漂亮,写得急迫,该要的钱粮军械,一样不能少,还要多要!四川境内那些残余的夔东贼寇,加大清剿力度,务必确保后方安稳,不能让他们给我添乱。”
他顿了一顿,看向刘玄初,眼中闪烁着冷酷而精明之光:“至于给南京那边‘捎信’的事,玄初,你亲自去安排。人选要可靠,渠道要隐蔽,话要得似是而非,就像水里的倒影,看得见,抓不着。我要让这句话,变成扎在朱常沅与旧官僚心里的一根刺,让他们食不知味,夜不能寐!”
“属下明白!定会安排得衣无缝,让这阵风,吹到该听到的人耳朵里。”刘玄初肃然领命。
方略已定,众人又商议了些兵马调遣、粮草囤积、边境哨探的具体事宜,直到夜深,方才散去。
偌大的议事厅,终于只剩下吴三桂一人。炭火渐渐黯淡,寒气重新从石壁、从地缝渗透进来。他依旧坐在虎皮交椅中,没有唤人添炭,也没有起身。昏暗的光线下,他的面容显得有些模糊,只有那双眼睛,依旧亮得慑人,望着虚空,仿佛穿透了厚重的石墙,望向了更远、更不可知的未来。那里有云南的崇山峻岭,有北京的紫禁城,有南京的秦淮河,也有血与火,权力与阴谋交织的漫漫征途。
“下……终究是实力话。”他低声自语,声音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郑
几乎就在吴三桂于建昌行辕定下“谋势”、“乱南”之策的同时,数千里外的南京城,已被冬日的湿冷完全包裹。秦淮河水呜咽着流过,画舫的笙歌似乎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
靖安司的秘密签押房,深藏在皇城不起眼的角落,即便在白日也需点灯。此刻已是深夜,烛火将沐涵纤细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她面前的书案上,摊开着数份墨迹犹新的密报,来自不同的方向,用不同的暗语写就。
一份来自四川的暗桩,用尽量平静的语气描述了建昌行辕近日的异常:吴三桂与核心幕僚闭门密议的次数和时长显着增加;信使派出的频率和方向更加复杂,不仅向南往云南,也有向东往湖广,甚至可疑人员尝试向江南方向渗透的迹象;边境驻军的操练并未因寒而减少,反而更加频繁,且多次进行夜间调动演练。
另一份来自南京城内某个与川陕商人有千丝万缕联系的绸缎庄暗线,报告近日有几拨生面孔的“大客商”在打听一些不同寻常的消息:南京朝堂对新政的真实态度如何?有哪些勋贵大臣对新政最为不满?江南士林对西南战事、对吴三桂其人有何议论?甚至隐约问及,若西南有变,南京朝廷能否有效支援,江南民心是否稳固?
还有几份,来自通政司下辖的舆情收集渠道,以及潜伏在市井的耳目。汇总的信息显示,最近南京城关于西南的流言,在“吴三桂即将大举入侵”的基调上,悄然滋生了一些新的、更隐晦的杂音。茶楼酒肆的角落,偶尔能听到有人压低声音议论:“听平西王当年山海关迎……那也是迫不得已……”“是啊,毕竟祖上也是大明的官……”“若是朝廷(指南明)能给个台阶下,未必没有转圜……”这些言论往往一闪即逝,话者也很快混入人群,难以追查源头,但就像投入水面的石子,涟漪虽,却实实在在地扩散开了。
沐涵的指尖轻轻拂过这些文字,秀美的眉头微微蹙起。长期的谍报生涯让她对危险有着野兽般的直觉。这些分散的、模糊的信息碎片,单独看或许只是混乱时局下的寻常噪音,但当它们被放在一起,被她脑海中那张复杂的局势图拼凑时,一种冰冷而黏腻的预感,渐渐从脊背升起。
吴三桂在四川的异动,不仅仅是军事上的威胁。这个人,从来就不只是一员战将。他的政治嗅觉,他的野心,他的冷酷与狡诈,远比他的关宁铁骑更为可怕。他就像一条盘踞在蜀地群山中的毒蟒,并不急于扑出,而是缓缓调整着姿态,吞吐着信子,用冰冷的目光审视着整个西南,乃至江南。他的毒牙,或许不止对准了云南的李定国,也对准了北京那个封他王爵的朝廷,甚至,也悄然对准了南京这个看似遥远却关系着下人心的流亡政权。
“散播谣言,搅动人心……这才是他真正的杀眨”沐涵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低语,清冷的眼眸中倒映着跳动的烛火,“云南的僵局,是摆在明处的棋盘。而他,正在试图将手伸到棋盘之外,伸到南京,伸到这朝堂之上,伸到每一个人心里。他想看到的,不是李定国在战场上打败他,而是南京自己从内部乱起来,是人心在猜忌和恐惧中溃散。”
她铺开一张素笺,提起笔,略一沉吟,开始书写给监国的密奏。她必须将这些零散的线索和自己的判断呈报上去。吴三桂的威胁,已经超越了战场。他的阴影,正随着这些真假难辨的流言,随着那些隐秘探查的目光,如同冬日无孔不入的寒风,悄然渗透进金陵城的每一个角落,试图寻找到那最细微的裂缝,然后,将它撕裂成无法弥合的深渊。
而南京城中,那些因新政而利益受损、愤懑不平的旧勋贵,那些对前途感到绝望、首鼠两赌官僚,那些本就心怀异志、暗通款曲的投机者,会不会成为这寒风最先冻毙的草木,又或者,成为它借以肆虐的通道?
沐涵写下最后一个字,搁下笔,吹干墨迹。她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冰冷的夜风立刻灌入,带着金陵冬夜特有的潮湿与阴寒,让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远处皇城的轮廓在夜色中模糊不清,更远处,是沉睡的都市和蜿蜒的秦淮河。
蜀中的阴影,从未像此刻这般,感觉如此逼近,又如此无形。它不再仅仅是西南地图上一个需要警惕的标记,而是化作了流言,化作了猜忌,化作了渗透在朝野上下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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