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历十八年五月,江南梅雨渐起。当潮州作为“三项新政”的成功典范仍在被通政公报反复宣扬时,真正的第二战场,已在选定的首批推广之地——浙江宁波府,悄然燃起了看不见硝烟的烽火。这里的斗争,与潮州胥吏的贪暴、南昌士绅的软拖截然不同,它更隐蔽,更“优雅”,也更致命。
南京武英殿。
朱常沅的目光落在刚从宁波发回的几份文书上。一份是巡访官陈子升的密奏,一份是通政公报浙江分社的舆情简报,还有一份是靖安司关于宁波士绅动向的密报。他手指轻敲着案几,对侍立一旁的凌义渠、沐涵、李元胤道:“宁波的‘欢迎’仪式,倒是别开生面。陈子升到任半月,通政箱收到的不是诉状,而是这个。”
他将一份抄录的文本递过去。那是一篇骈四俪六、引经据典的《清丈利弊刍议》,作者署名“四明野老”,文中不提反对新政,反而“恳潜论述历代清丈得失,指出“田赋之制,成宪昭然;清丈之举,易生纷扰”,尤其强调“浙东漕粮,国脉所系,轻动则下震”,最后“忧心忡忡”地表示,恐新政“为宵所乘,扰害良善,动摇根本”。文章并未直接投递巡访所,而是广泛抄送宁波府学、各县学及在籍士绅,迅速在士林间流传开来。
“好一篇‘刍议’。”凌义渠冷哼一声,“看似忧国忧民,实则字字机锋。‘成宪昭然’是警告朝廷莫改祖制,‘易生纷扰’是预言新政必生事端,‘漕粮国脉’是拿朝廷命脉相要挟,‘宵所乘’更是暗指巡访司乃扰民之具。这可比潮州的匿名揭帖高明多了。”
沐涵补充道:“靖安司查明,此文实为鄞县致誓礼部侍郎沈一贯之子沈延赏(举人)主笔,经多位在籍乡绅润色。宁波府衙内,亦有吏员暗中抄传。近几日,府学、县学生员中,对此文议论颇多,多有附和者。更有数名致仕官员,拟联名上书浙江巡抚、布按二司,请求朝廷在浙清丈‘务求稳妥,勿伤士体’。”
李元胤皱眉:“这是要在‘法理’和‘舆情’上抢占高地,把朝廷新政置于‘不遵祖制、不恤士绅、可能危及漕运’的境地。陈子升如何应对?”
朱常沅示意他们看陈子升的密奏。陈子升奏报,他到任后,立即按章程张榜宣谕,设立通政箱,并着手调阅宁波府田赋旧册。然而,府衙户房虽未明拒,却以“册籍年久,散佚不全,需时间整理”为由,迟迟未能提供完整卷宗。派员赴鄞、慈溪、奉化等县暗访,发现民间对新政颇多疑虑,民怕加赋,中地主怕清丈后户等提高、徭役加重,而大户则多持观望沉默态度。那篇《清丈利弊刍议》流传后,民间观望情绪更浓,通政箱近乎空置。
“陈子升判断,宁波阻力,首在士绅舆论,其以‘法理’、‘祖制’、‘漕运’为盾,意在营造不利于新政的舆论氛围,捆绑中地主及普通民众的恐惧心理,使新政未行而先失人心。其次在 行政消极,府县胥吏受士绅影响,或明或暗拖延敷衍。其三在 信息掌控,民间真实情况与诉求,被士绅舆论遮蔽,难以通过正常渠道上达。”朱常沅概括道,“此乃文战,亦是心战。”
“监国,是否需朝廷下诏,严斥此类言论,支持陈子升?”凌义渠问。
“下诏严斥,正中其下怀。”朱常沅摇头,“比正可借机宣扬朝廷‘堵塞言路’、‘不纳忠言’。此战,须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他站起身,踱步道:“他讲‘成宪’,我们便讲‘祖制’!令陈子升,即刻组织人手,搜集洪武年间丈量下田亩之诏令、条例,万历年间张居正清丈之奏疏、成效,尤其是其中严惩欺隐、均平赋役、体恤民之具体条款与案例,详加考证,撰文反驳!要明确指出,本朝新政,正是要廓清嘉靖以来积弊,恢复洪武、万历良法,何来违背祖制之?”
“他拿‘漕运’事,我们便算‘漕弊’!令度支司、户部,会同有司,详细核算 宁波乃至浙东历年漕粮征收、转运过程中之种种加派、折耗、陋规,将其数额、名目、受益环节公之于众!看看到底是谁在损耗 这‘国脉’!又要将这‘清丈易生纷扰’的罪名,安在谁头上!”
“通政公报浙江分社,要立即行动!”朱常沅语气加重,“开辟专栏,连续刊载历代清丈得失考、漕运积弊探源 等系列文章,笔法要严谨,数据要扎实,理要透彻。同时,可采访一些早年曾受田赋不公之苦、如今拥护清丈 的正直士人、开明乡绅,让他们发声。更要及时刊载 朝廷关于清丈的具体政策、优待条件、严禁胥吏扰民的明令,用事实 破除谣言,争取民心。”
“至于府县消极拖延,”朱常沅眼中寒光一闪,“巡访所不是摆设。陈子升可依职权,对户房经办吏员进行例行询查,了解册籍整理进度。若仍拖延,可行文浙江巡按御史、布按二司,提请督催。同时,加强对市井、乡村的主动暗访,尤其关注 是否有胥吏借机散播谣言、恐吓民众。抓 住实证,立即 按潮州例 严办一二,以儆效尤!”
他看向凌义渠:“凌卿,告诉陈子升,宁波此战,关乎新政能否在士绅力量最强、舆论最敏感 之地立足。许他临机专断,但务求稳妥、扎实、以理服人。要撕开那层温文尔雅的‘法理’外衣,露出下面维护既得利益 的实质。但手段要高明,莫授人以‘酷吏’之口实。”
“臣明白!”凌义渠肃然应道。
“沐妃,靖安司要盯紧宁波士绅动向,尤其是沈延赏等人后续有何动作,与杭州、南京的官员有无联络。李卿,浙江驻军方面,需予陈子升必要时的支持,但非到万不得已,不可轻动。”朱常沅最后道,“宁波这一局,是文仗,也是心仗。我们要赢,就得赢得让人无话可。”
宁波府城。
当最新一期通政公报浙江版,以醒目位置刊出《洪武清丈令浅释——兼论当今新政之本意》及《浅析浙漕折耗之弊,清丈或为纾困良方?》两篇长文时,犹如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文章旁征博引,数据详实,将“祖制”阐释为“清田安民”,将“漕弊”矛头直指征收环节的层层加码,而非清丈本身。文章虽未点名驳斥《清丈利弊刍议》,但明眼人一看便知针对性。
士林间顿时议论纷纭。有老成者捻须沉思,觉得公报所言似也有理;有年轻气盛的士子,则双方文章对照阅读,争论不休。府学内,甚至因此发生了激烈辩论。
与此同时,巡访官陈子升依计行事。他不再枯等府衙提供完整旧册,而是带着精干吏员,直接进驻户房档案库,“协助”整理。名为协助,实为监督、催促,并趁机查阅已整理出的部分册籍,熟悉情况。对几名办事格外拖拉的经尝书吏,他进行了“例行问询”,语气平和却问题尖锐,让几人汗流浃背。
暗访队伍也传来消息。在慈溪乡下,访员查明,当地一里长借宣讲新政为名,恐吓农户,言“清丈后每亩加赋三分”,已被巡访所吏员当场拿住,搜出私刻的“丈量费”收据。陈子升立即下令将此人枷号示众,并贴出安民告示,重申朝廷严禁加派,公布正规赋税则例。此事虽,却在乡间产生不震动,人心稍安。
沈延赏等人未料到朝廷反击如此迅速且“文雅”,那套“法理”辞被对方以更坚实的“法理”和历史依据顶了回来,而行政拖延和基层恐吓则被对方抓住实据,迅猛打击。他们试图组织的联名上书,也因士林内部意见出现分歧,以及部分官员不愿在此时明确站队,而暂时搁浅。
然而,真正的风暴,往往孕育于最深的平静。五月二十,一个细雨蒙蒙的清晨,宁波府鄞县塘河乡 发生了一起看似普通的民间纠纷,却迅速将这场“文战”推向意想不到的激烈境地。
纠纷源于一块河滩淤地 的归属。乡民陈阿四 与邻村富户李元礼 皆称拥有该地田契。陈阿四所持乃万历年间老契,写明“塘河滩涂三亩”,然边界模糊。李元礼所持乃启年间县衙颁发的新契,四至分明,且附有简单草图。两人争执多年,经乡老、县衙数次调处未决。新政清丈开始后,巡访所派出的丈量队伍即将抵达该乡,双方矛盾骤然激化。
李元礼乃乡间富户,与鄞县城内某些吏员有亲。他抢先一步,派人“协助”丈量队伍,并指认淤地为其所樱陈阿四不服,当众与丈量人员理论,情急之下,推搡了李元礼所派之人。不料对方当即倒地,声称被打伤。李元礼纠集族人,将陈阿四绑送县衙,告其“殴伤人命(未死)、阻挠清丈”。
塘河乡正,乃一老秀才,素知李元礼为人,且隐约听闻陈阿四祖上确有簇,然契据不清。他见事态扩大,一面稳住双方,一面火速将情况报至府城巡访所。
陈子升接报,敏锐察觉到此事非同可。这绝非简单乡间纠纷。李元礼所为,时机巧妙(正值清丈敏感期),手段狠辣(直接扣上“阻挠清丈”的大帽子),且背后可能有人指点。若处理不当,坐实陈阿四“阻挠清丈”之罪,则新政“扰民”、“为豪强张目”的罪名恐将坐实,民间对新政的恐惧与抵触将大大加剧。若强行维护陈阿四,则需推翻县衙可能做出的偏袒裁决,直接与地方势力对抗。
“此乃一石二鸟之计。”陈子升对属下幕僚沉声道,“借民间积年纠纷,制造事端。若我们退,则新政威信扫地;若我们进,则必陷入口实,被指‘偏袒刁民、干涉词讼’。李元礼背后,定有人指点。”
他立即做出部署:一,派精干吏员携仵作,速往塘河乡,验看所谓‘伤者’伤势真伪,询问在场乡民,固定证据。二,行文鄞县, 此案涉“清丈事宜”,巡访所将派员旁听,案卷需抄送 巡访所。三,密查 李元礼背景,及其与城内哪些吏员、士绅往来。四,将此事梗概 及巡访所处置原则,快马 报通政公报浙江分社,准备 在真相查明后,公开报道,以正视听。
然而,对方动作更快。次日,鄞县衙门外便出现数名“乡民”,敲锣喊冤,声称“清丈不公,巡访偏袒,殴人者逍遥法外”,吸引大量民众围观。与此同时,城中茶楼酒肆,迅速流传起“巡访所包庇刁民,打压良善,清丈便是如此清法”的言论。更有匿名揭帖出现,将陈阿四描绘成“一贯刁横”的“劣民”,而李元礼则是“安分守业”的“良绅”,巡访所“不同青红皂白,一味粗护”,实乃“败坏新政,祸害地方”。
舆情汹汹,瞬间将巡访所与陈子升推至风口浪尖。陈子升派往塘河乡的吏员回报,那“伤者”伤势轻微,且有多名乡民证实,当时仅为轻微推搡,倒地后旋即爬起,伤势可疑。李元礼在乡间确有倚势凌弱之名。然而,这些民间证词,在对方操控的舆论面前,显得苍白无力。
“他们这是要借舆论,倒逼官府,坐实陈阿四之罪,进而将‘清丈不公’的污名钉死在巡访所身上。”陈子升面色凝重。他手中虽有初步调查结果,但不足以立即翻案。而舆论一旦形成,即便日后查清,伤害也已造成。
就在此时,通政公报浙江分社的社长,一位颇有风骨的老翰林,亲自来到巡访所。“陈大人,此事舆情沸腾,已非一乡一邑之事。本报若缄默,则谣言愈炽;若贸然报道,又恐失之偏颇。如何是好?”
陈子升沉思良久,决然道:“报道! 但报道方式,需变一变。不直接评判是非,不预设立场。可将双方诉由、巡访所初步调查所得之疑点(如伤势轻微、证人证言不一、李元礼平素为热)、以及此案发生于清丈敏感背景之下 等事实,平实 列明。同时,可附一篇短文,论述‘听讼当兼听,断案需明察’ 之理,强调朝廷法度之公、新政本意之善,绝不会因任何个案而偏废。最后,呼吁 鄞县有司秉公审理,并承诺 巡访所将持续关注 案件进展,随时 向公众通报。”
这是将舆论战场,从街谈巷议的模糊指控,拉回到具体事实与法理程序的公开审视。将压力,同时施加于涉事双方和审理衙门。
公报依此刊出,效果立显。一部分理性士民开始冷静审视双方辞。李元礼方面煽动的“悲情”叙事,在事实疑点面前,不再那么具有压倒性。鄞县知县感受到来自巡访所和公开舆论的双重压力,不敢再如往常般轻易偏袒,审案格外谨慎起来。
然而,对方并未罢手。就在公报刊出的次日,一个更令人震惊的消息传来:陈阿四在县衙大牢中,突发急病,昏迷不醒!狱卒声称是“旧疾复发”,然陈阿四家人坚称其入狱前身体健康。
消息传到巡访所,陈子升拍案而起:“灭口!这是要死无对证!” 他立即带人赶往县衙大牢,同时命人急请宁波府最好的医生。经查验,陈阿四疑似中毒,但毒性不强,似是某种可致人昏聩、难以言语的草药。经及时救治,性命无碍,但神智一时不清,无法正常对质。
此事彻底激怒了陈子升,也震惊了宁波官场。对手的狠辣与不择手段,超出了“文战”的范畴。陈子升不再犹豫,以“案情重大,涉嫌构陷、下毒谋害”为由,正式 行文浙江按察使司,请求提审 此案,并将李元礼及涉案狱卒、相关吏员一并解往杭州 受审!同时,将此事最新进展,再急报 通政公报。
塘河乡案,从一个普通的田土纠纷,迅速升级为涉及构陷、下毒、公然挑战法度 的重案。陈子升的强硬反击,将战场从宁波一府,推到了浙江省的层面。对手精心布下的舆论陷阱,反而可能成为埋葬他们自己的深坑。
消息传回南京,朱常沅看着陈子升的急报,良久,对凌义渠等壤:“看见了吗?这就是新政推广的真正战场。潮州是打鬼,宁波是诛心。鬼易打,心难诛。但心若不诛,新政永无宁日。告诉陈子升,一查到底!把这塘河乡的盖子,给我彻底掀开!让下人看看,那些满口‘祖制’、‘法理’的衣冠之辈,底下藏的是何等龌龊心肠!通政公报,要跟紧此案,全程实录!”
永历十八年的梅雨季,宁波的雨丝缠绵不绝。而一场关乎新政道义制高点、关乎人心向背的“法理暗战”与“人心争夺战”,在塘河乡的波谲云诡中,进入了最残酷、也最关键的阶段。陈子升押上巡访所的权威,对手则押上霖方势力的根基与脸面。这一局的胜负,将深远影响浙江乃至整个江南士林对新政的态度,也将决定“三项新政”能否真正在这片文明最深、阻力也最韧的土地上,扎下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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