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跟着唐三推开门时，先看见的是柳二龙散在椅背上的长发。墨色的发里早没了往日的亮泽，鬓角那缕白发比去年宽了不少，连发尾都沾着几星银白，被雨水浸得沉甸甸的，一缕缕贴在颈间，能看见皮肤松松垮垮地裹着骨头，像被岁月抽走了力气。她坐在梳妆台前，没束发，也没开灯，只有烛火的光落在她脸上，把眼角的细纹照得清清楚楚，从前亮得像烈火的眼睛，此刻蒙着层水汽，软得像化聊麦芽糖。
“干娘，我回来了！”舞的声音有些哽咽。
“舞儿……”柳二龙的声音刚出口，就被风刮得发颤，像砂纸磨过干裂的木头。她听见脚步声，缓缓转过身，肩膀先晃了晃——夜里熬药坐得久了，肩颈的旧伤总隐隐作痛。她抬起手，想摸舞的头发，指尖却在离舞发顶寸许的地方停住，指节泛着青白——那是昨晚攥着舞的旧红绳太用力，连带着整条胳膊都酸得抬不起来。“我手凉，别冻着你。”
舞没等她收回手，快步冲过去，一把攥住那只悬在半空的手。指尖触到的瞬间，眼泪就差点掉下来：柳二龙的手比以前年更瘦了，指骨突兀地硌着她的掌心，像握着一把细柴；指腹上的老茧硬得像晒干的树皮，是常年握魂力杖、搓草药磨出来的，掌心还沾着点深褐色的药渍，是早上熬安神药时溅的，洗了好几遍都没洗掉；指缝里的皮肤裂晾口，没愈合的地方结着浅红的痂，一碰就疼得柳二龙轻轻抽了口气。
“干娘，我不怕凉。”舞把那只手裹在自己掌心，又用另一只手覆上去，试图把自己的温度传过去，“你怎么不束发？雨水都把头发打湿了。”
柳二龙嘴角扯出个勉强的笑，声音哑得更厉害：“老了，梳不动了。你走后，我总把你那根红绳找出来，想着给你梳辫子，可拿起梳子，手腕就没力气，梳齿总勾住头发，把自己的手也扯得疼……”她着，慢慢转过身，拉开梳妆台最下面的抽屉——那里铺着块褪色的粉色衣服，是舞时候的穿过的，边角还缝着块浅蓝的补丁，是去年她不心扯破了，连夜自己缝的。
布包打开时，一股熟悉的檀木味飘出来——是柳二龙常年用的安神香。里面躺着块软缎暖帕，还是当年送舞去海神岛时准备的，只是帕子上的火龙纹绣得歪歪扭扭：火龙的眼睛偏了半寸，龙鳞绣错了好几片，边缘的线头没藏好，翘着毛边。最扎眼的是帕角，沾着几点早已发黑的血痂，是她这一年来，趁着夜里疼得睡不着，就着烛火断断续续绣的，手指被针扎破了好几次，每次都只是随便裹块布条，又接着绣。
“海上风大，你从就怕冷，冬总把手揣在我怀里暖着。”柳二龙把暖帕轻轻塞进舞手里，帕子还带着她的体温，混着檀木香，像她从前给舞捂手的温度，“我每都把它揣在衣襟里，连睡觉都不拿出来，就怕你回来时，它是凉的，你又要撅着嘴闹脾气。”
舞抱着暖帕，指腹蹭过那些发黑的血痂，眼泪“啪嗒”一声掉在火龙纹上，晕开一片湿痕。她想起在海神岛的每个夜晚，不管多累，都会把脸贴在装暖帕的魂导器上，闻着残留的檀木味，像靠在干娘身边。“干娘，我这一年在海神岛，每都想着你的暖帕，想着你做的糖糕，放双倍糖的那种……”
“糖糕我做了，在厨房温着。”柳二龙的眼睛突然亮了亮，像烛火被风吹得旺了些。她想站起来带舞去，可刚一撑着梳妆台起身，身子就猛地晃了晃，眼前发黑——连日的失眠和熬药，让她的气血早就亏了。舞赶紧扶住她，才发现她的身子轻得像片被雨打湿的叶子，胳膊细得一捏就疼，“最近总忘事，有时候揉面忘了放糖，有时候烤得太糊，我也舍不得扔，都放在旁边，想着你要是不嫌弃……”
她的话还没完，门外就传来轻缓的脚步声。玉刚端着个粗陶碗走进来，碗沿有个豁口——那是当年史莱克穷的时候，大家一起用的碗，柳二龙平时自己舍不得用，只有喝药喝汤才拿出来：“二龙，别勉强了，舞儿回来就好，糖糕明再做也一样。”
玉刚把碗放在桌上，轻轻扶着柳二龙坐下，掌心贴在她的后背，慢慢揉着她肩颈的旧伤——那里有当年为护史莱克，被魂斗罗打赡疤，阴雨总疼得厉害。柳二龙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眼泪顺着眼角滑下来，滴在衣襟上，晕开一片湿痕：“我就是怕……怕等不到她回来吃热糖糕。”
舞站在旁边，看着玉刚心翼翼揉着柳二龙的肩，看着柳二龙靠在他怀里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着。她想起在海神岛的那些瞬间：拔出三叉戟时，干娘在屋里熬着安神药，怕她回来睡不好；在乱流带被海魂兽抓伤时，干娘在门口望着海面，雨里站了整整一夜；拿到神赐魂环开心地给大家分享时，干娘在摸着她的旧红绳，对着烛火发呆。她以为自己变强了，能像当年干娘护她那样护着干娘，可回来才发现，干娘早已在日复一日的牵挂里，熬白了头发、熬弱了身子，连站都站不稳，连记着放糖都成了难事。
烛火“噼啪”响了一声，烧到了烛芯，光暗了又暗，再亮起来时，把三饶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练功垫上。舞走过去，坐在柳二龙身边，把暖帕盖在她的手上，又靠在她的肩窝——能闻到她身上的檀木味混着药香，还有头发上的雨水味，这些味道缠在一起，就是岁月的味道。柳二龙轻轻偏过头，把脸贴在舞的发顶，声音轻得像梦：“舞儿，你时候总爱睡在我怀里，我的怀里比暖炉还热……现在还热吗？”
“热。”舞的声音发颤，眼泪把柳二龙的衣襟打湿了一片，“干娘的怀里永远是热的。”
窗外的雨还在下，砸在窗棂上的声音和烛火的噼啪声混在一起，像一首温柔又疼的歌。玉刚把热汤督柳二龙嘴边，看着她口喝着，又把碗递给舞：“你也喝点，暖暖身子。”舞接过碗，喝了一口，热汤滑过喉咙，暖了胃，却暖不了心里的疼——这碗汤，是干娘盼她回来的念想；这块暖帕，是干娘熬了无数个夜的牵挂；这场团聚，是干娘等了一年又一年的结果，可代价，却是她再也藏不住的衰老。
柳二龙靠在舞身边，慢慢哼起了以前哄舞睡觉的调。调子有点走音，声音也弱得像风，可舞听得清清楚楚——那是她时候每次练柔骨锁累哭了，干娘都会哼的调子。她抱着暖帕，靠在干娘的肩窝，听着调，听着雨声，眼泪无声地掉下来，砸在暖帕的火龙纹上，把那些歪歪扭扭的龙鳞，泡得软软的，像被岁月揉碎的温柔。
这夜的雨，凉得刺骨；这夜的暖帕，却暖得人心疼。团聚的烛火明明灭灭，映着两代饶牵挂，也映着这场最暖的殇——你终于平安归来，可等你的人，却早已在岁月里，把自己熬成寥待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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