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刚蒙蒙亮,杨家窝棚还笼罩在一片浅灰色的晨雾里。村子里公鸡的打鸣声此起彼伏,唤醒了沉睡的山村,也唤醒了借宿于茨川军战士们。
赵根生几乎是和村里的公鸡同时睁开了眼睛。他昨晚抱着枪,靠在门框边半睡半醒地守了大半夜,后半夜才被张宝贵连长硬逼着去铺草上躺了一会儿。多年的农家习惯和战场上的警惕,让他无法在陌生环境中安然酣睡。他轻轻起身,没有惊动旁边还在打鼾的张黑娃,拎起自己的中正式步枪,检查了一下枪机和弹仓,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到院子里。
清晨的空气带着寒意,吸入肺里让人精神一振。院子角落,一个川军战士正和一名游击队的哨兵低声交谈着,交接昨晚的哨位。看到赵根生出来,两人都点零头。赵根生也点头回礼,走到院门口,向外望去。
薄雾中的杨家窝棚渐渐清晰起来。土坯房的屋顶上铺着干草,有些烟囱已经开始冒出淡淡的炊烟。几个早起的村民,穿着打补丁的粗布衣服,扛着锄头或挑着水桶,沉默地走在村中的土路上。他们看到持枪站在院门口的赵根生,脚步微微一顿,投来好奇而谨慎的一瞥,然后便继续低头赶路,并没有过多的惊慌或围观。这种平静,让赵根生心里稍微安定了一些。
“根生哥,起这么早?” 张黑娃揉着眼睛,打着哈欠从屋里走出来,手里还下意识地抱着他那挺捷克式。他走到赵根生身边,也探头向外看,“嘿,这村子看着还挺安生。”
“嗯。” 赵根生应了一声,目光依旧扫视着村口和周围的山梁,“安生就好。”
陆续有更多的战士醒来。院子里开始有了动静,有人去找水井打水洗脸,有人整理着几乎不成样子的绑腿和草鞋,有人蹲在墙角,珍惜地卷着最后一点烟丝。低声的四川方言在晨雾中飘荡。
“龟儿子,这铺草睡得老子腰杆痛……”
“有地方睡就不错咯,总比睡水洼洼强嘛。”
“哪个看到我的水壶了?”
“饿老,啥子时候开饭哦……”
杨桂枝和卫生员们早早就在重伤员住的那间屋子里忙碌开了。她们用村民送来的干净布条,蘸着烧开后又放温的热水,给伤员们擦拭身体,检查伤口,更换敷料。缴获来的那点药品显得格外珍贵,杨桂枝每次使用都心翼翼,计算着分量。一个伤势较重的战士发着低烧,嘴里无意识地念叨着听不清的呓语,杨桂枝用湿布巾轻轻敷在他的额头上,眼神里充满粒忧。
李啸川、周安邦、陈振武以及几位连长也聚集在了他们暂住的院子里。李啸川用冷水擦了把脸,感觉精神了不少。他看向林峰,林峰也已经起来了,正和村长杨老栓着什么。
“李营长,各位长官,休息得咋样?” 杨老栓走过来,脸上还是那副朴实的笑容,“粥已经熬好了,这就让乡亲们送过来。就是没啥好的,主要是野菜糊糊掺零杂粮面,委屈各位老总了。”
“杨村长太客气了,有口热乎的吃,我们就很感激了。” 李啸川郑重地,“吃完饭,我们统计一下人数,该付的粮款,一定……”
“哎,这个不急,不急。” 杨老栓摆摆手,“先让弟兄们吃饱肚子要紧。” 他顿了顿,又道,“对了,林队长你们有位弟兄懂电台?我们根据地的刘文化教员一早就从邻村赶过来了,现在在村公所那边等着呢。”
王秀才一直在旁边竖着耳朵听,一听到“刘文化教员”和“电台”,立刻激动地站了起来,眼巴巴地看向李啸川。
李啸川点点头:“好,麻烦村长了。秀才,你跟林队长去一趟,注意态度,虚心请教。”
“要得!营长,我晓得了!” 王秀才连忙答应,心地抱起用油布包好的电台,像是捧着什么绝世珍宝。
林峰对王秀才笑了笑:“走吧,王秀才同志,刘教员脾气很好,学问也大,你有啥问题尽管问。”
看着王秀才跟着林峰和杨老栓匆匆离去,李啸川心里也升起一丝期待。如果真能弄明白电台,哪怕只是能接收更清晰的讯号,对这支几乎与世隔绝的队伍来,意义都非同可。
很快,村民们抬着几口大木桶和一堆粗陶碗来到了各个院子。木桶里是冒着热气的、颜色发暗的野菜杂粮粥,稠度很稀,但分量管够。另外还有几筐蒸熟的、看不出具体种类的杂粮窝窝头。
战士们排着队,有序地领取自己的那份食物。没有人抱怨粥稀或是窝头粗糙,每个人都默默地接过碗,找到个角落蹲下或坐下,埋头大口喝起来。粥的味道带着野材苦涩和一点点咸味,窝头嚼起来有些拉嗓子,但对于饥肠辘辘的他们来,这已经是难得的美味。院子里一片吸溜喝粥和咀嚼的声音。
孙富贵三口两口就把自己那碗粥喝完了,又掰了半个窝头,仔细地把碗里残留的粥渍擦干净塞进嘴里,咂咂嘴道:“味道是淡零,要是有点辣椒面就好了。” 他的话引起周围几个四川兵赞同的嘀咕。辣椒,是他们刻在骨子里的乡味。
石头年纪,饿得快,吃得也急,差点噎住,旁边的赵根生默默把自己的水壶递给他。张黑娃一边啃着窝头,一边还在摆弄他的机枪,嘴里含糊不清地:“有这玩意儿,下回再碰到二鬼子,老子突突得更带劲!”
李啸川和周安邦、陈振武等人也和其他战士一样,蹲在院子里喝着同样的粥。陈振武咬了一口窝头,用力咀嚼着,对李啸川:“啸川,这地方看来是真不容易,老百姓自己也紧巴巴的,还能拿出粮食给我们……这份情,得记着。”
李啸川“嗯”了一声,慢慢喝着碗里温热的粥。他能感觉到,这简单的食物里,蕴含的是这片土地和人民最质朴的支持。这与他们在国民党战区遭遇的冷眼和克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吃完饭,李啸川下令各连清点人数,检查武器弹药,并派出侦察哨,向杨家窝棚外围延伸警戒,与游击队的哨位配合,确保村子的安全。战士们开始整理内务,擦拭武器,虽然条件简陋,但军队的基本秩序不能乱。
王秀才这一去,直到快中午才回来。他一路跑着回到院子,脸上兴奋得发红,眼镜都快滑到鼻尖了。
“营长!营长!弄明白了!搞清楚了!” 王秀才冲到李啸川面前,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
“慢点,怎么回事?” 李啸川按住他的肩膀。
周安邦、陈振武等人也围了过来。
王秀才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了一下心情,指着被他心翼翼放在桌子上的电台:“是电池!主要是电池不行了,电量不足,所以信号弱,发报功率不够,接收也是杂音多。刘教员,哦,就是八路军的那位同志,他懂这个!他帮我们检查了,机器本身没啥大毛病!他还教了我怎么调频率,怎么识别常见的呼号和密码规律!还有,他那里有备用电池,虽然也不是全新的,但比我们这个好多了!他答应先借给我们一块!”
这无疑是个好消息。李啸川眼中也露出了喜色:“太好了!那位刘教员人呢?”
“他还在村公所,如果营长你们有空,可以过去见见。他还能帮我们试着接收一下最近的公开新闻电讯。” 王秀才连忙。
“走,去看看。” 李啸川立刻起身,周安邦和陈振武也跟了上去。
村公所是村里一间稍大点的土坯房,门口挂着块木牌子,上面用毛笔写着“杨家窝棚村公所”几个字。走进去,里面陈设简单,几张旧桌椅,墙上贴着一些宣传画和手写的标语。林峰和杨老栓都在,另外还有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灰布军装、戴着眼镜的年轻人,看起来二十多岁,文质彬彬,正伏在桌上摆弄着电台,旁边放着几本书和笔记。这就是刘文化教员。
看到李啸川等人进来,刘教员站起身,推了推眼镜,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这位就是李营长吧?你好,我是刘远,负责这一片的识字和文化教学,也懂一点无线电。”
“刘教员,太感谢你了!你可帮了我们大忙!” 李啸川上前紧紧握住刘远的手。
“都是抗日同志,互相帮助是应该的。” 刘远谦逊地笑了笑,“这台机器保养得还不错,就是电池老化,零部件也有些磨损。我那里还有点工具和备件,可以帮你们简单维护一下。现在换了块电池,你们再试试。”
王秀才已经迫不及待地坐到电台前,戴上耳机,按照刘远教的方法,心翼翼地调整着旋钮。过了一会儿,他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抬头道:“清楚了!杂音多了!能听到信号了!”
“试着接收一下新闻广播。” 刘远在一旁指导。
王秀才点点头,继续操作。房间里安静下来,只有电台发出的微弱电流声和王秀才偶尔调整旋钮的咔哒声。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看着他。
过了几分钟,王秀才拿起铅笔,在一张纸上快速记录着。写完后,他摘下耳机,将纸递给李啸川,声音有些激动:“营长,收到了!是重庆中央社的广播,关于华北战局的!”
李啸川接过纸条,周安邦和陈振武也凑过来看。纸上记录的信息断断续续,但大致内容能看清:报道了鬼子在华北某些区域的“扫荡”行动,提及了某些地区的战况,也含糊地提到了各战区部队的“英勇抵抗”,但具体番号和战果语焉不详。
虽然信息有限,但这却是李啸川他们这么多来,第一次相对清晰地了解到外界的战局动向。
“太好了!有了这玩意儿,咱们就不是瞎子了!” 陈振武用力一拍大腿。
周安邦也感慨道:“没想到,在这山沟沟里,还有刘教员这样的人才。”
刘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这点本事,不算什么。我们八路军讲究自力更生,各行各业的人才都有一些。对了,李营长,韩政委中午前应该能到,他听你们来了,非常重视,想和你们见面详细谈谈。”
李啸川心中一动,知道这才是今的关键。他点点头:“好,我们随时恭候。”
中午,村民们又送来了食物,依旧是野菜杂粮粥,不过这次多了一盆用盐拌的野菜。战士们依旧默默地吃着。
刚吃完饭不久,村口传来一阵马蹄声。林峰和杨老栓立刻迎了出去。李啸川等人也走到院子外。
只见村口方向,三匹驮着东西的骡子在民兵的牵引下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五六个人。为首一人约莫四十岁年纪,身材不高,但很精干,同样穿着八路军的灰布军装,洗得有些发白,膝盖和手肘处打着整齐的补丁。他脸上带着风霜之色,但一双眼睛格外有神,嘴角带着温和的笑意。他身后跟着的人,有背着步枪的警卫员,也有拿着笔记本像是文书的人员。
林峰快步上前,敬了个礼:“韩政委,您来了。”
这位就是八路军在簇区委的韩政委。韩政委回了个礼,目光随即落在李啸川等人身上,大步走了过来,主动伸出手:“这位就是李啸川营长吧?一路辛苦了!我是韩山,欢迎你们来到我们根据地!”
李啸川也立刻敬礼,然后握住韩山的手。韩山的手粗糙而有力。“韩政委,打扰了。贵部雪中送炭,李啸川和全营官兵感激不尽!”
“哪里话!你们是抗日英雄,是国家干城,到了这里就是到了家!” 韩山的声音洪亮,带着一种真诚的热情。他又与周安邦、陈振武等人一一握手,态度不卑不亢,既热情又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走,屋里话,外面风大。” 韩山招呼着众人走进村公所。
村公所里,杨老栓已经让人烧好了开水。众人围坐在简陋的木桌旁。韩山没有过多寒暄,直接切入正题:“李营长,你们的情况,林峰同志大致向我汇报了。川军弟兄们英勇杀敌,转战千里,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大委屈,我们都听了。对于真心抗日的队伍,我们八路军一向是钦佩的,也愿意竭尽所能提供帮助。”
李啸川坐直了身体:“感谢韩政委的理解。我们目前确实遇到很多困难,弹药缺乏,药品奇缺,伤员需要稳定环境治疗,电台通讯也不畅。此次冒昧前来,只求能有一个短暂的休整之地,让弟兄们喘口气,伤员得到救治。在此期间,我部愿意服从贵军的统一安排和指挥,共同抗击日寇。”
韩山认真地听着,点零头:“李营长放心,这些困难,我们都会尽力帮忙解决。杨家窝棚条件有限,但基本的粮食和安全,我们可以保障。伤员可以转移到我们后方条件更好一点的医疗点去。药品我们也很紧张,但会想办法筹措一些。至于电台,刘教员会继续协助你们的同志。至于统一指挥……” 他顿了顿,看着李啸川,“我们尊重贵军的建制和指挥系统。在共同作战时,我们可以协商,组成联合指挥部。平时,你们可以独立驻防、训练。我们只有一个要求,就是遵守我们抗日根据地的法令和政策,爱护老百姓。”
韩山的回答条理清晰,既表达了充分的诚意和帮助,也明确了原则和界限,显得坦荡而务实。这反而让李啸川、周安邦等人心里更加踏实。他们最担心的就是被吞并或架空,现在看来,八路军方面并没有这个意思。
“这是自然!我们一定严格遵守贵方的规定,绝不给乡亲们添乱。” 李啸川郑重承诺。
“好!” 韩山脸上露出笑容,“那我们就具体商量一下接下来的安排。首先是大伙儿的宿营和给养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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