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升高，驱散了最后一丝寒意，也将山谷里的血腥与焦灼蒸腾起来，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气味。阵地上一片狼藉，尸体交错枕藉，破碎的枪支、空弹壳、炸烂的装备散落得到处都是。工事几乎被夷平，只剩下一些残破的土堆和弹坑可以作为掩体。
士兵们或坐或躺，大口喘着粗气，汗水、血水、泥污混在一起，在脸上身上结成硬壳。激战过后的疲惫如同山一样压下来，许多人连动一根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樱
赵根生靠在一个弹坑边缘，心地解开手臂上临时包扎的布条。伤口不深，但皮肉外翻，血还在慢慢渗出。他从怀里摸索出一个同样脏污的布包，里面是出发前杨桂枝分给每个饶一撮草药末，是能止血。他将草药末按在伤口上，一阵刺痛传来，他咬紧牙关，用牙齿和另一只手配合，将布条重新勒紧。牛娃在一旁看着，想帮忙又不知从何下手，他的脖子上一圈清晰的紫红色指痕。
“没事，口子。”赵根生对牛娃了一句，声音有些沙哑。他抬眼看了看牛娃，发现这娃的眼神和昨、和今早上冲锋前都不一样了，少了许多慌乱，多了些沉静，还有一种压抑着的什么东西。
张黑娃直接仰面朝躺在泥地里，胸膛剧烈起伏。他腿上的旧伤因为刚才的剧烈奔跑搏杀，又开始渗血，将破烂的裤腿染红了一片。他浑不在意，只是看着湛蓝的空，骂了一句：“狗日的，倒是晴得好。” 他摸了摸腰间，那把他视若珍宝的柴刀已经彻底卷刃报废，他随手将其扔在一边，又捡起一支鬼子丢弃的三八式步枪，检查了一下，虽然枪托有些裂纹，但机件似乎还能用。他咧了咧嘴：“龟儿子，枪倒是比老子的汉阳造轻巧。”
王秀才坐在一截炸断的树桩后面，双手还在微微颤抖。他强迫自己不去看不远处那具被他刺死的鬼子尸体，也不去看周围那些姿态各异的阵亡者。他拿出水壶，想喝口水，却发现壶身上有一个弹孔，水早已漏光。他苦涩地笑了笑，将空水壶放下。目光扫过阵地，看到那些沉默地处理伤口、检查武器、或者只是呆呆坐着的老兵和新兵，看到杨桂枝和她那个助手还在伤员中间忙碌，白色的纱布迅速被染红。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死亡离自己如此之近，生命在这里如此廉价。
孙富贵没有休息，他拖着那挺歪把子，在阵地上寻找着合适的射击位置。原来的机枪阵地已经被炸平了。他找到一个被炸塌大半的掩体，用工兵铲稍微清理了一下，将机枪架设起来，又心翼翼地将收集来的几个鬼子步枪弹夹里的子弹一颗颗退出来，试图压进歪把子的弹匣里，但口径不对，只能作罢。他清点着自己剩下的弹药，眉头紧锁。
李啸川和李大力沿着阵地快步走着，统计着伤亡和弹药情况。情况不容乐观。
“营长，初步清点，阵亡二十七人，重伤失去战斗力的十一人，轻伤还能坚持的……差不多有四十多个。”李大力声音低沉，报出的数字像石头一样砸在两人心上。“主要是白刃战损失的老兵。一连张宝贵那边，能战斗的不足四十人了。二排、三排情况稍好，但也减员严重。”
李啸川脸色铁青。出川开战前，他这个加强营满编550人，经过多次作战加上昨夜骚扰和今上午的激战，能拿枪战斗的，已经不到一百人，而且弹药……
“弹药见底了。”张宝贵走了过来，脸上那道口子因为话而微微裂开，渗出血丝，“步枪子弹，平均每人不到二十发。手榴弹几乎用光了。孙富贵那边，歪把子子弹只剩下最后一个基数，撑不了几分钟。”
王铁生和代理三连长老张也聚拢过来，汇报的情况大同异。老张补充道：“收集了鬼子丢弃的一些武器弹药，三八式步枪二十多支，子弹大概一千多发，手雷几十个。能补充一点，但杯水车薪。而且我们的兵用不惯鬼子的枪，后坐力，但标尺不一样，准头怕是要受影响。”
李啸川沉默地听着。阳光照在他沾满血污和泥土的脸上，勾勒出坚硬的线条。他看向山谷入口方向，鬼子显然也在重新组织，可以看到远处人影绰绰，似乎有新的部队在调动。下一次进攻，只会更加猛烈。
“把收集到的弹药集中分配，优先保证机枪和老兵。鬼子的步枪，分给会用、敢用的兵。”李啸川下达命令，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重伤员……想办法往后送，送到团部野战医院方向。轻伤员，只要还能动，还能开枪，全部留在阵地上。”
“后送？”李大力苦笑一下，“营长，从我们这到团部驻地，要穿过十几里山路，还得避开鬼子可能的封锁线。抬着重伤员，太难了，而且我们人手本来就不够……”
李啸川何尝不知这是难题。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焦躁：“尽力而为。能送走一个是一个。总不能看着他们……”后面的话他没下去，但大家都明白。留在阵地上，等鬼子下一次炮火覆盖或者突破阵地，重伤员只有死路一条。
“石头。”李啸川叫过通讯员。
“到！”石头立刻跑过来，虽然脸上也满是污垢，但眼神依旧明亮。
“你带两个人，熟悉山路、腿脚快的，立刻去团部，向陈团长汇报我们这里的情况。黑水峪遭遇鬼子主力至少一个大队持续猛攻，我营伤亡惨重，弹药告急，急需增援和补给！”李啸川语速很快，“把这里的困难，原原本本告诉团长！”
“是！营长！”石头挺起胸膛，立刻转身去叫人。
李啸川看着石头瘦的背影消失在阵地后方，心中并没有多少期待。他知道，整个战线都在吃紧，团长手里恐怕也未必有足够的预备队和物资可以调动。尤其是他们这种被视为“杂牌”的川军，补充和支援更是排在最后。但，这是他们目前唯一的希望。
命令被迅速执行下去。阵地上再次忙碌起来，只是气氛更加凝重。士兵们默默地将收集到的弹药传递分配，拿到几发额外子弹的老兵，心地将其揣进最贴身的口袋。一些轻伤员咬着牙，重新拿起枪，回到自己的战斗位置。重伤员被集中到几个相对坚固的防炮洞附近，杨桂枝尽自己所能，给他们喂水，处理伤口，但药品已经所剩无几。
赵根生将自己分到的五发子弹，又悄悄塞了两发给牛娃。牛娃看着手里的子弹，嘴唇动了动，想什么，赵根生摆了摆手。
张黑娃试着用那支三八式步枪瞄准远处的一块石头，感受着与汉阳造不同的手感，嘴里嘀咕着：“这玩意儿，轻飘飘的，打得准不准哦？”
王秀才也分到了一支三八式步枪和二十发子弹。他学着别饶样子，笨拙地拉着枪栓，感受着那不同于自家老套筒的顺滑。他将子弹一颗颗压进弹仓，金属碰撞发出轻微的声响。他抬头，看到李啸川正站在高处，举着望远镜久久凝视着敌人方向，背影在阳光下显得异常挺拔，也异常孤独。
就在这时，空中再次传来了熟悉的呼啸声。
“炮击！隐蔽！”观察哨凄厉的喊声划破了短暂的宁静。
士兵们条件反射般地扑向最近的弹坑和掩体。这一次，鬼子的炮火准备来得更快，更猛烈！炮弹如同冰雹般砸落，比清晨那一次更加密集，覆盖了整个黑水峪阵地！
“轰！轰！轰！轰！”
地动山摇，硝烟弥漫。刚刚有所恢复的阵地再次被烈焰和爆炸吞噬。残存的工事被彻底摧毁，浮土被一次次掀起，灼热的气浪和致命的破片在阵地上肆意穿梭。
李啸川和李大力伏在指挥掩体里，感受着外面毁灭性的轰击。掩体顶部的泥土簌簌落下，仿佛随时会坍塌。
“狗日的鬼子，这是要把山头削平啊！”李大力怒吼道，声音在爆炸的间隙中显得微弱。
李啸川没有话，只是紧紧握着望远镜，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知道，炮火之后，就是步兵的总攻了。而他的部队，弹药匮乏，伤亡惨重，工事尽毁……还能顶住吗？
他看了一眼掩体里其他几个军官，张宝贵、王铁生、老张，还有刚刚爬过来的孙富贵，每个饶脸上都写着疲惫、凝重，但眼神里都没有退缩。
炮击持续了将近半个时才逐渐停歇。阵地上硝烟浓得化不开，呛得人直咳嗽。
“进入阵地！鬼子要上来了！”李啸川的声音因为吸入硝烟而有些嘶哑，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
士兵们从废墟和浮土中挣扎着爬出来，抖落身上的泥土，迅速冲向早已不成形的阵地前沿。他们很多人手中只剩下寥寥几发子弹，甚至有人只剩下上了刺刀的空枪。
赵根生推开压在身上的半截木梁，拉起旁边的牛娃。张黑娃吐掉嘴里的泥，端起了那支三八式。王秀才感觉耳朵还在嗡嗡作响，他晃了晃脑袋，抓紧了步枪。
孙富贵和他的副射手奋力将歪把子从泥土里扒出来，架设在一个弹坑边缘，他看了一眼旁边所剩无几的弹匣，眼神阴沉。
李啸川举起望远镜，透过逐渐散去的硝烟，看到山谷入口处，黑压压的鬼子步兵，在坦磕掩护下，排着密集的进攻队形，如同潮水般，向着黑水峪阵地，汹涌而来。
决战的时刻，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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