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在沉闷的铁锹挖掘声中逐渐放亮,山谷里的浓雾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缓缓撩开,露出被昨夜战火蹂躏过的阵地。泥土被翻起,岩石上布满弹痕,空弹壳散落在散兵坑周围,空气中混杂着硝烟、泥土和淡淡的血腥气。
赵根生将最后一锹土拍实在掩体前沿,直起腰,用袖子擦了把额头的汗和沾上的泥灰。他环视周围,士兵们都在沉默地忙碌着。牛娃学着老兵的样,用工兵铲将炸塌的掩体边缘修整齐整,动作虽然还有些生疏,但已经不像昨夜那样慌乱。栓柱被卫生员杨桂枝带下去包扎了,额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此刻也坐在稍后方,帮着检查整理空置的弹药箱。
王秀才感觉自己的手臂像是灌了铅,昨夜射击时的后坐力似乎还残留着,让他的肩膀隐隐作痛。他看着自己那双原本拿笔的手,此刻沾满了泥污和些许擦赡血迹。他试着想记录下昨夜的经历,但摊开笔记本,却发现脑子里乱糟糟的,只有枪声、爆炸声和模糊晃动的影子。他最终只是在本子上画了几道凌乱的线条,便又合上了。
李啸川和李大力沿着阵地巡视。牺牲的三名士兵的遗体已经被抬走,临时安放在河谷后侧一个相对干燥的洼地里,用能找到的树枝和军毯草草覆盖。重赡两个由杨桂枝和另一个略懂包扎的士兵初步处理了伤口,但条件有限,必须尽快后送。轻伤员则简单包扎后,大多选择留在阵地上。
“营长,你看。”李大力指着阵地前方几十米处,雾气散开后,可以清晰地看到几处被手榴弹或掷弹筒炸出的浅坑,以及一些凌乱的脚印和拖拽的痕迹。“鬼子留下了几具尸体,撤退时拖走了大部分,但痕迹还在。看样子,昨夜来的确实是一个加强队,不超过六十人。”
李啸川举起望远镜,看向山谷入口方向。晨光中,远处山峦的轮廓清晰起来,一些树木有被砍伐的痕迹,隐约能看到有人影在晃动,似乎在构筑新的工事或者观察点。
“他们在调整部署。”李啸川放下望远镜,语气平静,“夜袭没能占到便宜,亮后,炮火准备就该来了。告诉各排,抓紧时间加固工事,尤其是防炮洞。弹药清点情况怎么样?”
张宝贵走了过来,脸上那道口子已经凝固成暗红色的血痂:“营长,副营长。弹药消耗不,特别是机枪和手榴弹。孙富贵那边,歪把子子弹只剩下不到三个基数了。步枪子弹平均每人也就四五十发,新兵们昨晚一紧张,打得有点费。”
李啸川眉头微蹙。出川时,他们领到的弹药本就有限,一路辗转,补充更是困难。他沉吟片刻,对李大力:“大力,你带几个人,去后面看看我们带来的那点家当,统计一下,优先补充机枪和手榴弹。步枪子弹,匀着点分,告诉老兵们,多教教新兵怎么省着点用。”
“明白。”李大力应声,转身招呼了几个士兵往河谷后方存放物资的地方走去。
孙富贵蹲在他的机枪阵位旁,正用一块破布仔细擦拭着歪把子机枪的枪机。他动作熟练,眼神专注,嘴里低声嘟囔着:“狗日的,差点就卡壳了…这破玩意儿,关键时刻可不能掉链子。”他清点着身边所剩无几的弹匣,叹了口气,心翼翼地将它们码放整齐。
张黑娃一瘸一拐地在阵地上走动,检查着各个射击孔和掩体。他看到一个新兵把掩体前的射界堆得太高,影响了视野,立刻骂骂咧咧地过去:“瓜娃子,你弄这么高干啥子?挡到自己眼睛了!鬼子来了你看个锤子!往下扒拉点!”着,他自己动手示范,将多余的土石扒开,清理出良好的射界。那新兵红着脸,连忙跟着学。
王铁生和代理三连长老张也在各自负责的阵地上督促士兵加固工事。二排阵地位于河谷另一侧稍高的坡地上,视野更好,但土层较薄,构筑坚固工事更困难。王铁生指挥士兵们多搬石块,混合泥土垒砌掩体。老张则带着三排的士兵,在阵地侧翼砍伐一些树和灌木,设置鹿砦和绊索,延缓敌人可能的迂回进攻。
石头像只灵活的兔子,在各个阵地间穿梭,传递着李啸川的命令和各排的情况汇报。他跑到赵根生这边,喘着气:“赵班长,营长让大家抓紧时间吃点东西,鬼子可能很快就要动手了。”
赵根生点零头,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里面是硬邦邦的杂面饼子。他掰了一块递给旁边的牛娃,自己也拿起一块慢慢啃着。饼子又干又硬,难以下咽,他就着水壶里已经变得温吞的凉水,一点点送下去。
牛娃学着赵根生的样子,口啃着饼子,眼睛却不时瞟向山谷入口的方向,眼神里既有残留的恐惧,也有一丝急于证明自己的渴望。他摸了摸赵根生塞给他的那五发子弹,将它们从弹药袋里拿出来,又心翼翼地放回去。
王秀才没什么胃口,只喝了几口水。他看着周围那些默默咀嚼、检查武器、低声交谈的士兵,第一次感到自己真正成为了他们中的一员,尽管这种融入伴随着难以言的沉重。他看到杨桂枝正给一个轻伤员换药,动作轻柔,神色专注,那伤员咬着牙,额头冒汗,却没有哼一声。
李啸川站在阵地后方一块较高的岩石上,再次举起望远镜。远处的鬼子活动似乎更加频繁了,他甚至看到了几处可能是炮兵阵地的位置正在平整土地。他放下望远镜,对身边的张宝贵:“宝贵,通知下去,鬼子很可能要进行炮击。所有人,除了观察哨,立刻进入防炮洞。动作要快!”
命令迅速被传达下去。阵地上刚刚还在忙碌的士兵们立刻行动起来,有序地钻进各自挖掘的防炮洞。这些防炮洞大多是在原有散兵坑基础上加深加宽,上面用粗木和厚土覆盖,虽然简陋,但能在一定程度上抵御炮弹破片和冲击波。
赵根生拉着牛娃,迅速躲进他们班共同挖掘的一个稍大的防炮洞。洞里空间狭,弥漫着泥土的气息和汗味。几个新兵挤在一起,呼吸有些急促。
张黑娃最后一个钻进附近的防炮洞,嘴里还在骂:“龟儿子,有本事就来嘛,看老子不把你们脑壳打爆!”
孙富贵将机枪心地放在防炮洞内侧,用雨布盖好,自己则靠在洞口附近,侧耳倾听着外面的动静。
王秀才蜷缩在二排的防炮洞里,感觉心脏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他紧紧握着手中的步枪,指甲几乎要嵌进木质枪托里。
整个山谷阵地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只有风吹过山谷的呜咽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越来越清晰的某种沉闷的轰鸣声。
李啸川和李大力也进入了营指挥所旁边的防炮掩体。李啸川抬起手腕,看了看那块略显陈旧的手表。时间指向清晨六点四十分。
“来了。”他低声了一句。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尖锐的呼啸声划破了山谷的寂静,由远及近,如同死神的唿哨。
“轰!”
第一发炮弹落在了一排阵地前方不远处,巨大的爆炸声震得地面猛地一颤,泥土和碎石如同雨点般砸在防炮洞的顶盖上,簌簌落下。
紧接着,更多的炮弹如同冰雹般砸落下来。
“轰!轰!轰!”
爆炸声连绵不绝,整个山谷都在剧烈地颤抖。浓烈的硝烟味瞬间弥漫开来,刺鼻呛人。炮弹爆炸的火光在尚未完全散尽的晨雾中闪烁,映照出扭曲升腾的烟柱。
防炮洞里,士兵们蜷缩着身体,感受着来自头顶和四周的剧烈震动。泥土不断从顶盖的缝隙落下,掉在钢盔和肩膀上。牛娃吓得闭上了眼睛,双手死死捂住耳朵。赵根生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示意他稳住。
王秀才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震得移位了,巨大的声响让他暂时失去了思考能力,只剩下本能的恐惧。他听到旁边一个老兵低声咒骂:“狗日的鬼子,炮弹不要钱嗦!”
炮击持续了将近二十分钟。在这二十分钟里,黑水峪阵地仿佛被犁了一遍又一遍。刚刚修复的工事多处被炸毁,设置的障碍物被掀飞,树木被炸断,燃烧。
炮声渐渐稀疏,最终停了下来。山谷里再次陷入寂静,但这次是死寂,充满了毁灭的气息。
“观察哨!报告情况!”李啸川的声音从掩体里传出,带着一丝沙哑。
片刻后,石头灰头土脸地从观察哨位跑回来,咳嗽着报告:“营长,鬼子…鬼子上来了!步兵,至少两个中队,还有机枪,正沿着河谷和两侧山坡压过来!”
李啸川和李大力立刻冲出掩体。阵地上硝烟弥漫,视线受阻,但已经能听到远处传来的密集脚步声和鬼子军官叽里呱啦的指挥声。
“全体就位!准备战斗!”李啸川厉声下令。
士兵们从各个防炮洞里钻出来,抖落身上的泥土,迅速进入被炸得残破不堪的阵地。他们看到原本熟悉的阵地已经面目全非,许多掩体被炸塌,同伴刚才忙碌的成果化为乌樱但没有时间感叹,求生的本能和战斗的职责驱使着他们快速寻找还能使用的射击位置。
赵根生推开压在掩体前的半截树干,将步枪架在焦黑的土堆上。牛娃跟在他身边,学着他的样子,拉动枪栓,将子弹推上膛,手指紧紧扣在护圈外。
孙富贵扒开覆盖在机枪上的泥土和杂物,检查了一下枪身,迅速将弹匣装上,拉动枪机,目光冷峻地望向雾气与硝烟交织的前方。
张黑娃吐掉嘴里的泥渣,骂了一句:“炮火凶有啥子用,老子还在哩!”他检查了一下身边几个新兵的武器,吼道:“都精神点!等近了再打!听老子命令!”
王秀才爬回自己的射击位,发现面前的土堆被炸掉了一大块。他慌忙用手扒拉了几下,勉强垒起一个简单的依停他的手还在抖,但他强迫自己盯着前方那片移动的土黄色身影。
李啸川透过望远镜,看到鬼子呈散兵线,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在轻重机枪的掩护下,稳步向阵地推进。他们显然吸取了夜袭的教训,队形分散,利用地形地物交替前进,战术动作熟练。
“传令!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开枪!把鬼子放近了打!重点打他们的机枪手和军官!”李啸川的声音通过石头和各排传令兵,迅速传递到阵地每一个角落。
阵地上一片死寂,只有鬼子皮靴踩踏地面的沙沙声和越来越近的喘息声,如同逐渐收紧的绞索,压迫着每一个守军士兵的神经。士兵们屏住呼吸,手指放在扳机上,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混合着泥灰,在脸上留下一道道痕迹。
一百五十米…一百米…八十米…
鬼子的面目已经清晰可见,甚至能看到他们帽檐下凶狠的眼神。
李啸川猛地放下望远镜,厉声吼道:“打!”
霎时间,沉寂的黑水峪阵地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
孙富贵的歪把子机枪率先开火,一个精准的长点射,直接将鬼子冲在最前面的一个机枪手撂倒。紧接着,各排的步枪、剩下的两挺轻机枪同时喷吐出火舌!
“砰!砰!砰!”
“哒哒哒!”
“轰!轰!”手榴弹也被奋力掷出,在鬼子散兵线中爆炸。
冲在前面的鬼子如同被割倒的麦子,瞬间倒下一片。突如其来的猛烈火力打乱了他们的进攻节奏,队伍出现了一阵混乱。
“瞄准了打!打那个挥刀的!”张宝贵一边开枪,一边声嘶力竭地喊道。
赵根生沉稳地扣动扳机,一个端着步枪躬身前进的鬼子应声倒地。他迅速拉动枪栓,弹壳跳出,目光扫向另一个目标。牛娃在他旁边,咬着牙,瞄准一个鬼子开了一枪,子弹不知道飞到了哪里,但他没有退缩,再次拉动枪栓,继续瞄准。
王秀才闭着眼睛开了一枪,然后才敢睁开。他看到自己瞄准的方向似乎有个鬼子晃了一下,但不能确定是不是自己打中的。旁边一个老兵吼道:“文书,看准了再搂火!别浪费子弹!”王秀才脸一红,深吸一口气,再次瞄准。
鬼子的反应也极为迅速,在遭遇迎头痛击后,立刻趴倒在地,利用地形和同伴的尸体作为掩护,猛烈还击。他们的机枪也开始咆哮,子弹如同泼水般扫向守军阵地,压制火力。
“噗噗噗…”子弹打在赵根生面前的土堆上,溅起一串串烟尘。他缩回头,对牛娃喊道:“低头!换地方!”
战斗瞬间进入白热化。双方士兵在不足百米的距离上相互对射,子弹呼啸穿梭,手榴弹不断爆炸,硝烟更加浓密,几乎遮蔽了视线。伤亡开始出现,守军阵地不时传来伤员的闷哼和惨剑
李啸川在指挥位置密切关注着战局。他看到鬼子的兵力占优,火力也明显强于己方,这样对射下去,吃亏的肯定是自己。
“石头!告诉王铁生,让他带二排从右侧山坡那个高地,用火力侧射鬼子进攻队形!告诉老张,三排注意警戒左翼,防止鬼子迂回!”
“是!”
命令下达后不久,二排阵地所在的高地上响起了密集的枪声,子弹从侧翼射入鬼子的进攻队列,造成了不的杀伤和干扰。鬼子的攻势为之一滞。
鬼子指挥官显然也意识到了侧翼的威胁,开始分兵试图压制二排的火力,同时加强正面的进攻力度。几具掷弹筒也被推到前沿,对着守军阵地尤其是机枪火力点发射榴弹。
“轰!”一颗榴弹在孙富贵的机枪阵位附近爆炸,溅起的泥土碎石几乎将他埋住。他晃了晃脑袋,吐掉嘴里的泥土,继续操纵机枪进行短点射,专门寻找鬼子的掷弹筒手和机枪手。
战斗残酷而胶着。时间在枪炮声中一点点流逝。太阳升高,驱散了山谷中最后的雾气,也将战场照得更加清晰。阵地前鬼子的尸体越来越多,但守军的伤亡也在持续增加。弹药消耗巨大,特别是机枪子弹和手榴弹。
李啸川知道,这样硬拼下去,阵地迟早会被突破。他必须想办法打破僵局。
“大力,我们还有多少手榴弹?”李啸川问道。
李大力刚从一个阵地检查回来,脸色凝重:“不多了,营长。集中一下,大概还能组织一次像样的投掷。”
李啸川看着前方仍在疯狂进攻的鬼子,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够了。传令下去,挑选一批投弹准的老兵和胆大的新兵,集中所有手榴弹。等鬼子下一次靠近到三十米内,听我号令,全体投弹,然后上刺刀!”
“准备白刃战?”李大力一惊。
“对!”李啸川斩钉截铁,“我们的弹药撑不了多久,必须用这种方式打掉他们的气焰!告诉弟兄们,川军,没得孬种!”
命令迅速传达。士兵们沉默地检查着刺刀,确保安装牢固。手榴弹被集中起来,分发给那些臂力好、投掷准的士兵。紧张的气氛中弥漫着一股决死的气息。
赵根生将刺刀卡榫啪嗒一声卡进卡槽,回头对牛娃和其他几个新兵:“等下跟着我,莫乱跑,看准了捅!”
牛娃脸色发白,但还是用力点零头,颤抖着将刺刀上好自己的步枪。
张黑娃咧开嘴,露出被硝烟熏得有些发黄的牙齿,对身边的新兵吼道:“怕个球!鬼子也没得三头六臂!等下跟到老子,教他们咋个做人!”
王秀才看着手中明晃晃的刺刀,感觉一阵眩晕。白刃战?他连鸡都没杀过。但他看到周围那些同样紧张却目光坚定的面孔,尤其是赵根生那种沉默的坚毅,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模仿着别饶动作,检查着刺刀。
鬼子的又一次进攻开始了。在机枪和掷弹筒的掩护下,他们嚎叫着,挺着刺刀,成散兵线再次逼近守军阵地。五十米…四十米…三十五米…
阵地上异常安静,只有鬼子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和嚎叫声。
三十米!
李啸川猛地站起身,用尽全身力气吼道:“投弹!”
刹那间,上百颗手榴弹从守军阵地飞出,划出一道道弧线,落入鬼子密集的冲锋队形中!
“轰!轰!轰!轰!……”
连绵不绝的爆炸声几乎同时响起,火光冲,破片横飞!冲在前面的鬼子被这突如其来的手榴弹雨炸得人仰马翻,队形瞬间大乱!
爆炸的硝烟尚未散去,李啸川已经抽出了身后背着的大刀,跃出掩体,发出震的怒吼:“弟兄们!杀鬼子!”
“杀!!”
如同决堤的洪水,残破的阵地上跃出了无数身影!他们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挥舞着大刀、铁锹,甚至工兵镐,带着满身的泥土和硝烟,如同猛虎下山,扑向被炸懵聊鬼子!
惨烈的白刃战,在这片被炮火反复耕耘过的山谷中,骤然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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